冰心老人在93岁时,与她亲切地呼为“饼干”的萧乾先生一起担任由中央文史研究馆、上海市文史研究馆共同主办的《世纪》杂志编委会主任,她晚年的这个荣誉性职务,关心或研究她的人士可能关注不多。我因参与创办《世纪》,算是一个知情者,特别有幸的是随中央文史研究馆馆长萧乾先生看望冰心老人,见证了两位文坛巨匠老骥伏枥的精神状态和姐弟情深的温馨一幕。
(一)
1993年1月30日,国家新闻出版署批复同意由上海市文史研究馆主管并主办的《上海文史》自7月起更名“世纪”,由原季刊改为双月刊,主办单位改为上海市文史研究馆与中央文史研究馆两家共同主办。2月3日,我与同事谢震林就奉王国忠馆长之命,赴京与中央文史研究馆副馆长王楚光商谈共同主办《世纪》事宜,开展组稿工作,并向应萧馆长之邀,慨然答应担任《世纪》编委会主任的冰心汇报刊物的筹备工作。
《世纪》筹备初期,对编委会主任的人选,萧馆长先是诚邀钱锺书,在钱老婉拒后,他就恭请尊称为大姐的冰心,与他一起担任编委会主任,主编则由上海市文史研究馆馆长王国忠兼任。关于此事的详细经过,我多年前已在怀念萧馆长的文中有详细交代,在此不赘述了。
2月6日,恰值癸酉年农历正月十五,元宵节。
那天下午2点半,我与谢震林先到复兴门外的萧馆长家,然后一同前往冰心家。冰心老人寓居中央民族学院教工宿舍楼,与女儿吴青住一起。冰心住二楼,印象里就是大学里常见的多层老式宿舍楼。84岁的萧馆长由谢震林搀扶登楼,我紧随其后。走上二楼平台,萧馆长在门前站定,习惯性地整整衣服后,就上前按响门铃。佣人出来开门,冰心的女婿陈恕也来迎候。文坛圈里大家都知晓,萧馆长与冰心素以姐弟相称,一个叫大姐,一个呼“饼干”。陈恕见萧馆长就亲切招呼,他也认识以前登门为其岳母拍过肖像的谢震林。他说老人在里屋呢,请我们进去。我第一次来,跟在后面,只见冰心端坐在临窗的书桌前。还未等我跨进里屋,就听到萧馆长亲切地叫冰心“大姐”,并趋前俯身紧握冰心大姐的手,冰心也十分亲热地喊着萧乾“饼干”,并亲吻“饼干弟弟”的脸颊。我毫不夸张地说,当时我清楚地听到那体现姐弟情深的亲吻声。此时,萧馆长仍握着冰心大姐的手,向大姐热情问候以表敬意和思念。随后,萧馆长在冰心左手边的凳子上坐下,姐弟俩好像是久别重逢,孩子般地急切交谈起来了。陈恕见我和谢震林站着,就招呼我俩也坐下。一会儿,保姆就为我们端上了茶水。
先说一点对冰心居室的一些印象。屋子不大,是书房兼卧室,陈设极其普通,家具都略显陈旧,特别是临床的大书桌(两张书桌并一起),台面斑驳。如果撇开一些特定元素的陈设,我觉得置身其间,很难想象这是一位享誉海内外的文坛巨匠的居室。可能为使老人方便起见,书桌上物件的摆放有些乱,但一盆绽放的水仙花和窗台上像是茶花的绿色植物使得满屋生辉。冰心就坐在书桌前的黑皮的太师软椅上,背后是两只并排的书橱,书桌对面靠墙也是书橱,里面放着一张很大的冰心肖像,十分显眼。后来据吴青说这张照片是《人民日报》的记者拍的。书桌右边靠墙摆放着主人的床。四壁空余处挂着字画和老照片。
我们刚坐下,冰心就招呼“饼干弟弟”吃饼干。“你要来,我叫吴青为‘饼干舅舅’准备饼干,”她还指着对面书橱上的饼干箱说,“这饼干谁也不能动,是专为你准备的。”她说话的语气很调皮,也很有幽默感。萧馆长笑眯眯听着大姐的关照,没有客气推辞,就拿起放在精致小碟中的饼干,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冰心也不忘招呼我们一起吃。
萧馆长一边吃着饼干,一边与冰心聊天。冰心像献宝般开心地对萧乾说:“饼干,你今天来我要送你一份遗产。”我听到“遗产”一词,一怔,心想冰心老人究竟要送什么东西给萧馆长啊!怎么说是“遗产”呢?正在疑惑之际,就听冰心叫女婿陈恕将一个木盒子拿到桌子上。原来是一个硕大的砚台,是去年河北少年儿童出版社赠送给冰心的生日礼物。这方砚台足有尺把长,很沉,砚边雕有五条龙。砚台背面刻有“冰心老人九十二 河北少年儿童出版社”,旁边还刻有一个篆文的“寿”字。萧馆长欣然接受冰心大姐的馈赠,说了句令大家都笑出声来的话。他说:“我以后要把它送到现代文学馆去。”他刚接受“遗产”,还没有享用,就为它想好了归宿。
(二)
萧馆长吃着饼干与冰心交谈一会,就言归正传,告诉她带我们登门看望的来意,说:“今天,你当主编的那份杂志,两位副主编来看你,向你汇报。”说毕就起身让座,示意谢震林坐到冰心身边来。
谢震林递上一份《世纪》的介绍,是主要栏目设置,冰心就戴起老花眼镜认真看了起来,一边听着介绍。当她听到“世纪特稿”刊登重大社会历史题材的文章时,马上笑言道:“我可不能写大文章,只能写小文章。”说着还用手比划一下,表示就那么一点点的小文章。但她没有拒绝,又谦虚地说:“看看我能写什么?”萧馆长马上接口说:“写个‘自言自语’的栏目吧。”冰心听了笑着表示同意。大家也为两位老人调侃式的话笑了。后来冰心转换话题,这样萧馆长又坐回原位,继续跟冰心介绍《世纪》。他为了让冰心听得清楚,就将身体靠近她,有时几乎对着她的耳朵说话。
冰心非常开心地告诉萧馆长:“最近香港发了我的一篇文章,标题叫‘国宝’,我不是成了‘大熊猫’了。”她的这番话又引得大家开怀大笑。
此时,谢震林插话说:“我给夏衍先生拍照,他也说你来给‘大熊猫’拍照。”由此使冰心谈起她与夏衍之间的一则趣事。她说:“我和夏衍是同世纪的,他比我小,开始他说比我小十二天,其实一查他比我小二十六天。夏衍说,我比你小就可以了。”但冰心却认真地说,那不行,我是分秒必争啊!冰心的风趣幽默,又使大家笑起来了。
萧馆长告诉冰心,去年夏衍在报上发了一篇谈足球的大文章。可能冰心没有听清楚,萧馆长又提高嗓音提示道:“谈足球,踢的足球。”这下冰心听明白了,就像孩子一样开心地说:“哦!我喜欢看体育节目,只要有中国队。不过,我更喜欢看女排,还有乒乓、羽毛球等。”萧馆长接着说:“那你喜欢看铁榔头郎平了。”这时,冰心没有回答,却一本正经地问萧馆长:“你知道郎平是满族人吗?”萧馆长摇摇头说不知道。于是冰心谈起了满族有八个姓,一一道来,但萧馆长听后仍说我不知道啊!这惹得她不客气地批评起萧馆长:“那说明你还是没知识。”萧馆长对大姐的批评,笑颜以对,说:“我是蒙古族,我对蒙古族的姓也不了解。”听萧馆长说蒙古族,她可高兴啦,说:“我特喜欢蒙古包,在蒙古包睡觉,能看到天上的星星,太美了。”说话时显露出一副小孩的天真模样。
两位老人谈到年龄和生死。冰心对生命逝去表现出格外的坦然和豁达,有散文名篇《谈生命》。那天她感慨地说:“人死如灯灭,这句话说得最好了。”但萧馆长似乎并不完全认同冰心的想法,有点儿一本正经的反应,说:“你是我的世纪大姐,我们都要迎接21世纪呢!”冰心听了笑笑,表示赞同“饼干弟弟”的话,没再说带有沮丧意味的话了。后来我才了解到,冰心早在90岁时就立了遗嘱,期待“让我安安静静死去”,交代好了身后事,其中把绝大部分“身外之物”捐赠社会,令人敬佩!
冰心女婿陈恕站立一旁陪着我们,热情、和善,面带微笑,偶尔也插话。待外出的吴青回来,两位老人交流的气氛更加欢快,笑声不断。率真爽朗的吴青有着其母的遗传基因,也充满爱心,敢说真话。看得出冰心对担任北京市人大代表并认真履职的女儿是很欣赏的。她笑着跟我们说了女儿竞选人大代表的故事。她说,女儿单位对其敢于积极建言很有看法,在选举时希望另一位候选人当选,可选举的结果,吴青获得了百分之八十的选票。说毕,她又爽朗地笑出声来。
萧馆长问冰心:“你是否知道吴祖光在打官司?”冰心摇摇头表示不知道。他就凑近身子向冰心作了一番介绍。她非常认真地听着,最后不以为然地说了一句:“现在打官司多了。”萧馆长却面带忧虑地说:“关键是陪不起啊!”冰心没有再接萧馆长的话茬,转而说:“吴祖光和新凤霞来看过我。”萧馆长用惊奇语气说:“新凤霞也来了?”“是她儿子背上来的。我和他们的关系不错。新凤霞真不容易。她写了那么多东西,可贵的都是自己感情的流露。”冰心在赞赏新凤霞写出真情实感的文章之余,提到了一位大家熟悉的德高望重的老友,为她有时在公开场合的言不由衷深表惋惜。萧馆长此时为自己解嘲,像是开玩笑道:“我开会经常缺席,有时到了坐一会就走,亏得不点名啊!”
(三)
冰心爱猫,名闻文坛。她家的猫常常成为人们记录的对象。她背后的书橱中摆放着各种玩具猫,还有猫的照片。有趣的是那天我见识了她心爱的两只猫咪。据吴青介绍,家中的两只猫咪,妈妈特别喜欢那只叫咪咪的猫。我们关心两只猫是公的还是母的,吴青说它们都是“太监”。正谈论猫咪时,只见一身雪白的咪咪在房门口探头向里张望。吴青就朝它喊道:“咪咪,咪咪,过来,到姥姥那儿去。”那猫能听懂人话,慢悠悠地走进来,走到书桌边,听着吴青的指示,“嗖”的一下跳到书桌上,又缓步走到冰心面前,站着不动了,似乎在等候主人的安抚。这下冰心可高兴了,她示意女儿将放饼干的碟子挪开,抚摸起咪咪,还向我们介绍说:“这只猫九岁了,昨天刚过生日,我还给它备了一只蛋糕呢。”正当我们为咪咪通人性而惊奇之际,另一只叫贝贝的猫探头探脑出现在门口,吴青也招呼它进来,可它就是站在那里张望,没有移动身子。听吴青说,妈妈不太喜欢贝贝,它是二等公民,所以不敢进来。贝贝怕生人,咪咪就不怕。当我们问家中公民等级时,吴青笑着说,咪咪是一等公民,我们是二等(指她与丈夫),贝贝是三等公民。此时,两位老人跟我们一起都笑了,开怀的笑声在屋中荡漾。
冰心笑意盈盈,神秘兮兮对萧馆长说:“最近我收到了一笔稿费,请你猜猜,有多少?”她生怕这个问题难度太大,又补充提示:“往少的猜。”萧馆长听着冰心出的难题,疑惑了,显出无能为力的神态,说:“怎么猜啊!”冰心好似鼓励地说:“你就往少的猜。”结果萧馆长自然猜不准了。当我们最后得知稿费只有三元时,大家都愣了。倒是冰心的一句话又使场面活跃起来,她说:“我也不知道是什么稿费,谁寄的。”陈恕感慨地说:“现在文章的稿费很低。倒是写几个字,几百,甚至上千。”萧馆长补充说:“现在文章稿费一般也就30至50元一千字。”
记得萧馆长与冰心刚见面,冰心就向我们说“饼干”是她弟弟为楫儿时的好朋友。这时她又夸赞“饼干”好,可爱。为此讲了个萧乾的可爱的故事。有天,他与为楫去乘有轨电车,当他俩看到电车顶上拖着的长辫冒出火花时,两个天真的孩子恐被电死,赶忙逃走。冰心说到“饼干”和弟弟的窘态,“格格”地笑了起来,萧馆长也乐了。我们真为两位老人童心未泯的言谈举止而感动。
冰心突然提起儿时居住的四合院,问萧馆长那老房子拆了没有。萧馆长可能不了解房子的现状,说了句模棱两可的话:“大概那里盖高楼了吧!”冰心沉默片刻,没再追问。
后来姐弟俩聊天的话题又转到了长寿保健。冰心问:“你上次请我吃什么药?”她说她一时记不清了。萧馆长一时犯难了,可能疑惑冰心怎么会提这个问题,就说:“不清楚啊!不过我不会随便请你吃什么药吧!”吴青此时亲热地对萧馆长说:“舅舅,你最重要的是要多晒太阳。”萧馆长没有应承吴青的建议,抬头朝窗外看了看阳台,好像为自己在寻找借口,说了一句:“你们的晒台比我家的大。”我顺眼也看了看阳台,从面积看,两家的阳台其实差不多大,只是萧馆长家的阳台如同他的书房,东西特别多,给我留下了有些杂乱、灰蒙蒙的印象,而眼前的阳台打理得整洁、舒适,此时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房中,暖意融融。我想,冬日里冰心每天沐浴着阳光的温暖,一定利于她的身心健康,深知晒太阳的益处,故而有了吴青向萧馆长提的建议。
萧馆长关心冰心的健康,尽管冰心对吃保健药兴趣不大,但他仍然向她介绍了好几种保健品。冰心却说:“前不久,有人送我两只核桃,还刻有我名字。本来我也想送给你,作为我的第二份遗产。”萧馆长说:“这东西我有好几副呢,铁的、石头的都有。”但冰心还是觉得她的核桃好,劝萧馆长接受她的“遗产”,还不忘揶揄一番:“唉,石头、铁的都难看啊!”萧馆长面对冰心的慷慨,连声道谢,但他没有再接受她的第二份“遗产”。
离别时,姐弟俩还是同见面时一样,以拥抱、亲吻道别。我替萧馆长拿上了那只沉甸甸的砚台。
元宵节的夜,北京城的鞭炮声不绝于耳,天空尽是闪烁的银花。此时出差在外,别有一番滋味,加上没有月亮,更多了一份遗憾。但我在灯下回想下午冰心、萧乾姐弟会面、欢声笑语不断的场景,觉得那是人世间多么难得的温馨的一幕。
今年7月是《世纪》杂志创刊30周年,写此小文,以纪念冰心和萧乾两位文坛巨匠。
2023年10月于浦江之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