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羊皮褥子

那天,老伴让我翻晒被褥,我不由得想起了二姨家的那条羊皮褥子。

二姨名叫张秀芝,1926年出生在长城南麓的西密坞村,后来嫁给了热河省青龙县(今属河北省秦皇岛市)王台子村的王友凤。尽管两村距离只有10多公里,但王台子村在长城北麓,两村被长城阻隔。当时,侵华日军在王台子村附近建立了“集团部落”,强制将村民迁移至其中,并设置严密的封锁线。“集团部落”是日本侵华战争的暴行之一,当地群众称之为“人圈”。

他们结婚时,不得不居住在王台子村附近的“集团部落”里。为了自己的安全,二姨结婚的新衣裳只穿了3天,就恋恋不舍地收起来,穿上婆婆特地给她准备的破旧衣裳。“集团部落”里,瘟疫流行、缺医少药,二姨每天吃糠咽菜,还得往自己的脸上抹些锅底灰丑化自己,生怕受到鬼子的欺负。二姨父王友凤是世代中医家庭的独生子。二姨怀孕后,公婆特地把他们铺了多年的羊皮褥子撤下来送给她。二姨不肯要,婆婆拉着她的手说:“好儿媳,咱们王家天天盼孙子,你怀的是我们王家的骨肉,千万要自己保重啊!”二姨父也说:“咱们收下吧!别辜负爹娘的一片好心啦!”白天,二姨父被迫去给日军挖战壕,二姨行动不便,就力所能及地干些家务。晚上,在四面漏风、潮湿的简易房里,夫妻俩铺上羊皮褥子睡觉,感到特别热乎。

后来,二姨把结婚时亲朋好友“添箱”的银镯子、金耳环等贵重物品拿出来,让二姨父送给伪保长后,两人才逃出“集团部落”,投奔到长城南麓的娘家。

然而,长城北麓有“虎”,南麓有“狼”,逃到哪里都难。西密坞村三天两头遭遇日军扫荡,乡亲们也不得安宁。二姨父经常夜里背着二姨逃难,逃到村外的山林里,铺着羊皮褥子在地里睡觉。

儿子王久存出生后,二姨父跟二姨商量:“我想当民兵,多消灭一个敌人,中国人就多一分安全。”就这样,二姨父成了村里的民兵,有时还跟着迁青平(迁安、青龙、平泉)联合县三总区区长李树庭带领的武装队去抬担架、配合冀东八路军12团的游击战。

后来,日军的“三光政策”更加残忍,很多乡亲都惨死在日伪军的屠刀下。二姨父忍无可忍,把二姨和儿子托付给岳母一家,参加了八路军。二姨父走的那天,二姨抱着1岁的儿子,依依不舍地前去送行。她特地把那条羊皮褥子塞给二姨父。二姨父担心她们娘俩逃跑时夜宿树林需要用到羊皮褥子,推脱再三不肯带走。二姨急了:“我们娘俩有全家人照顾,你行军打仗居无定所,必须带上,铺上羊皮褥子腰上就热乎。你看见这褥子,就会想到父母妻儿还在敌人的刺刀尖上熬日子。”二姨父热泪盈眶地接过羊皮褥子,塞到行军背包里上了前线。

那段时间里,只要西密坞村旁有八路军路过,不管多忙,二姨都要带着儿子,拎上一壶水,拿上应季水果,站在路旁慰问。部队来村里安营扎寨时,她就热情地腾出一间屋子来,把炕烧得热乎乎的,让八路军住。她还给战士们缝补衣裳,把家里的瓜果拿给他们吃。她说:“看见你们,我们娘俩就像看见亲人一样高兴。久存,快叫叔叔!叫大伯!叫爷爷!”

与此同时,二姨父跟着部队南征北战,后来又参加解放战争,曾经两过家门而不入。第三次,部队在离家不远的提岭寨村宿营休整,营长特地让他探家2天。时隔两年多,二姨父终于回到家中。这时,儿子王久存快3岁了。一家人坐下来聊天时,提起那条羊皮褥子,二姨父对二姨说:“它可立大功了,经常给连里的伤病员铺,隔潮又保暖,铺在深山野林里,就像睡热炕一样暖和……”

1947年4月,二姨父时任班长,带领战友在河北省昌黎县安山执行破坏敌人铁路交通任务时,遭遇敌人巡逻队袭击,英勇牺牲,年仅23岁。在整理二姨父的遗物时,部队领导把那张羊皮褥子收藏起来,后来送到二姨家。二姨看见饱经战火的羊皮褥子后,哇哇大哭起来。为了找到当年和丈夫铺羊皮褥子、同甘共苦的感觉,她把羊皮褥子晒了晒又铺上了。好多人劝她用“灰水”(水中加草木灰)洗刷过后再铺,她就是不听。她说:“我就是要闻闻他当兵时的火药味!”

新中国成立后,西密坞村特地给二姨家分了一处三间瓦房的小院,就在我姥姥家斜对门。好心人劝二姨改嫁,她说:“我和王友凤是恩爱夫妻,我不想再嫁别人。我这一辈子就是要把儿子抚养成人,才不会愧对友凤的牺牲。”

1976年唐山大地震后,当时王久存在单位值班回不了家,二姨便叫我到她家的抗震救灾简易棚里,让我代笔给抗震救灾的解放军写了一封慰问信,并捐出了羊皮褥子。她在信中说:“我特意把王友凤班长铺过的羊皮褥子拿来,让孩子们铺在废墟上,暖暖身子……”事后,二姨语重心长地说:“那张羊皮褥子是我和友凤唯一的念想,但送给抗震救灾的解放军兄弟,我不心疼!”

一条羊皮褥子,历经血与火,有着战斗的硝烟味,也有着人世间暖暖的情意。2000年夏,二姨离开了人世。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家那条羊皮褥子背后的故事在西密坞村仍有人传扬。她向我讲述往事的画面,更是经常浮现在我的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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