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2日那天上午，阿龙又给客服打了电话，问为什么自己有98%的准点率、100分的行为分、0% 的拒单率，却连着三天都抢不到单？客服只能建议他，尽量去一些车少的地方试试看。

文 | 曾诗雅

编辑 | 金匝

运营 | 小小

失控的地带

刘武面包车的驾驶座边上，总是放着香烟、槟榔和盛满水的玻璃水杯——这是一位长沙货拉拉司机的典型配置。他在2017年加入货拉拉，一开始跑的是兼职，那时他还有一份主业，在长沙经营一家小餐馆，面包车原本也是用来运菜的。后来疫情的冲击下，小餐馆活不下去，刘武全职开起了货拉拉。

干得久了，他开始察觉到货拉拉平台上一块“模糊地带”的存在——尽管货拉拉规定了运费标准，但另外的加价，比如等候超时、货物超重、司机搬运产生的额外费用，是没有标准可言的，这成为司机和用户们讨价还价的空间。

刘武列举了司机群里的案例：有司机替客人搬一架钢琴，一般费用为四五百，司机直接加价到1350元；有司机和客人因为加价产生了肢体冲突，直接闹到了派出所……

去年11月中旬，刘武也接过一对夫妇的搬家单，东西运到后，那家的妻子说要搬上三楼，愿意给60元，搬完东西后，丈夫却突然反悔，不想给钱。刘武恼了，直接威胁说，“要么给钱，要么不搬。”僵持到最后，客人不愿付钱，刘武气愤极了，把东西又从三楼搬回了一楼。“我是吃了两次苦力，还挣不到钱。”

▲ 司机师傅正在往车上装货。图 / cfp

在黑猫投诉平台上，针对货拉拉的投诉有3353条，用户投诉司机的理由中，私自加价是常见的一条。在货拉拉低价策略的驱使下，挣出运费之外的收入，是司机群体中默认的潜规则。

25岁的阿龙不太一样，他身材瘦小，有一张稚气未脱的脸，不喜欢和人“策”（长沙话：费口舌），更喜欢明码标价，和客人价格没谈拢时，他大多会接了这单，自认吃亏。但去年夏天，阿龙干完一单后，就下定决心再也不抢搬家单了。

那是一对年迈的夫妻，他们在订单上“搬运物件”那一栏只填了“一张床”。但阿龙开车到了实地后才发现，除了一张1.8米*2米的实木床外，还有一个相同尺寸的席梦思、一个七十多斤的床头柜，以及一张实木桌子和7把椅子。

阿龙开的是中型面包车，载重量为1吨，空间为4立方，如果点开这辆面包车在货拉拉上的详情页，用车标准一栏写着：不可装超过1.8米的床垫。“来都来了，不可能不干。”阿龙接了这单，交涉过后，算上运费，说定了最终价格为180元。

这并不是系统计算出的价格。如果按货拉拉的标准定价，单件重量在20kg以上的物品都是大件，每个大件上四楼要加50元，实木床、实木桌、席梦思、床头柜，4个大件的搬运费总计就超过了180元。但实际上，不是所有客户和司机会按这样的标准来交易，在目前长沙的搬家市场上，这是一个太过高昂的价格。

搬家从中午11点开始，因为只有老人，没有人能搭把手，阿龙的搬运工作从拆床开始，拆除完毕，家具再一一搬入车内，席梦思放不下，就绑在车顶。到达目的地后，阿龙搬完家具，又被要求组装。在他的记忆中，这对老夫妇生怕他中途变卦，要求加钱，就一直和他强调：“说好了价格可就不能变啊。”这些完成后，已经是下午5点，花去他6个小时，如果是普通的一单，他可能只需要一半时间。

当货拉拉把搬运费的议价空间转移给用户和司机时，双方为了争取各自利益的最大化，就可能导致冲突发生——这是系统的漏洞。

在车莎莎事件中，年轻女孩选择货拉拉的原因，就是因为它能低价接单，她愿意在平台规定的40分钟等候时间里，由自己上下15次搬运物品；但对涉案司机周某春而言，这种系统设置带给他的期待，是赚取等待超时或者搬运物品的额外费用。一个因为挣不到钱而不满的司机，一个因为三次偏航而恐惧的女孩，在货拉拉设置的系统漏洞中，致命相遇了。

▲ 命案发生的曲苑路。图 / 曾诗雅

阿龙的哥哥阿盛也有一辆中型面包车，他也把货拉拉当作副业。他送过最重的货物是两吨啤酒，超出可载总重量一吨。中型面包车载重两吨时，阿盛能明显感觉到，刹车变得不够灵敏，他不敢把车开太快。

两吨啤酒，一百多个箱子，装货、卸货耗时很久，中间老板让阿盛一起帮忙搬运，啤酒全部运完，阿盛向对方提出因为超重和参与搬运加价20元。“20元？”老板瞪圆双眼，提高音量问。阿盛以为他的震惊是因为自己开价过低，但对方接着说：“最多5元！”

“5元，在今天能干什么？连一包7元的软白沙都买不起。”说这话时，一辆白色的货拉拉小面车从阿龙眼前驶过，车后门只关了一边，几根白色塑料管从另一边伸出，垂向地面。阿龙指着那辆车的背影：“看，又是违规送货的。”

阿龙开的中型面包车，内部空间长3米，他把副驾驶座放平，便于放下货物。在长沙，阿龙看到货拉拉的单子里，用户总会在备注里要求：要装3.5米、要拆后座……伴随着各种各样违规的“精打细算”。“我也不可能随时带着工具去测货物的重量、大小。他们能装，我们就能拉。”阿龙说。

因为缺乏监管，货拉拉司机的服务标准和安全标准变得模糊。2020年年底，长沙交警严查面包车拆后座的情况，查到一次罚款500元，那阵子，阿龙、阿盛，以及他们的另一个同伴陈伟，都交过罚款。“不拆用户会说，拆了交警会罚，每一次上路都在赌运气。“阿龙说，“车身上贴货拉拉的车贴也会被罚，一次200元，不过货拉拉平台可以报销，毕竟我们就是移动的广告。”

控制的漩涡

长沙的三湘市场附近，聚集着这座城市一部分的货拉拉司机。这里位置特殊，在火车站北角、东二环高架下，四通八达，3000多家店铺开在这里，五颜六色的招牌上写着家电、建材、家具、布艺，店铺要运转，都离不开货运。

货拉拉司机阿龙，经常和同行们汇合在三湘东路路口，一边趴活，一边聊天。单子越来越难抢了，听到来单的声响，瘫坐的阿龙就会猛地弓起身子，快速查看出发地和目的地，点击抢单按键，等待结果的那几秒，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手机。

▲ 长沙三湘市场路上飞驰的货拉拉。图 / 曾诗雅

只要按下橙色的抢单按键，司机们就会被拉进这个完全由数字决定一切的漩涡，被算法驱使着上路。尽管如此，阿龙还是会放弃一部分订单。“不接早晚高峰的单，不接步行街附近的单”，因为一旦堵车超时，司机的准点率就会变低，在货拉拉，准点率低，司机之后会很难再抢到单。

阿龙很早就知道了准点率的重要，“晚高峰不接单”原本是他的铁律，“系统是哪怕你迟一分钟，都会判定为超时，超时就会影响准点率。”他解释说。这也是他的准点率能长时间保持在100%的原因。

但铁律在去年年底打破了。那时，货拉拉平台提出了一项“七天冲刺任务”，如果司机能在7天内完成8单，就能领取30元的奖励。12月底的某个晚高峰，阿龙选择赌一把，接单了。果然，因为堵车，他比规定时间晚到了几分钟，系统判了他超时，扣了他2%的准点率。

准点率变成98%后，意味着单子不好抢了。那段时间，阿龙抢过一个只有两个司机竞争的单子，一个是他，另一个司机几乎是最后几秒才点击进入，他原本以为自己肯定能抢到，但货拉拉最终还是把单派给了那个司机，因为对方的准点率比他高。

那之后，阿龙一心想提高准点率，但准点率要每跑40单才会更新一轮。40单，需要他至少再跑上15-30天。今年1月到春节期间，阿龙跑了16单，过完年开工后，订单更少了，直到现在，他的准点率还是98%。“准点率不高就接不到单，接不到单又提高不了准点率”，像打了个死结。

陈伟刚开始跑货拉拉时，没太在乎准点率，总是抢不到单，他常常看到阿龙跑完一单回到了市场，自己却还停在原地。为了打破准点率对接单的限制，他打听过抢单外挂——一门在货拉拉司机群体中衍生的生意，“开了外挂就像有七十多人一起帮你抢单”，但每个月需要收取1999元的费用。陈伟后来算了一笔账：买外挂要花1999元，烧油需要近3000元，还要给平台交几百元的会员费，一个月如果赚不到一万块，就不划算。

然而，月入一万并不是长沙货拉拉司机的常态。每到月底，刘武加入的三个司机微信群里，大家就会分享彼此的“业绩”，65%的司机每个月赚不到一万块，赚五六千的是大多数，陈伟也明白这个道理，最终放弃了买外挂的念头。

为了保持高准点率，货拉拉司机们开车会抢时间、频繁变道，如果快超时了，他们也会选择更快、更疯狂地开车。司机常石接过一单从长沙去湘潭的长途，单程超过50公里，返程空跑不划算，他又抢了一单回长沙的，时间已经很紧张，为了准点率，他把车子开出110-120公里的时速，“感觉车都要飞起了”。

另一个和抢单挂钩的指标是行为分，如果司机跳单（私下交易）、拒单，平台会扣司机行为分。陈伟抢过一单从烟草公司出发的单子，定位显示在公司门口，电话打过去，对方要求他进到公司里边。陈伟向对方说明，门卫不会让自己进去的，因此请对方取消订单，但下单的客人说自己很着急，执意让陈伟拉货，并愿意主动取消订单，私下按平台计价给运费，陈伟答应了。

这单后来被系统追踪到，判断为跳单，扣了陈伟5分的行为分。陈伟向平台申诉，说跳单是客户的意愿，请求撤回扣分，结果没能成功。

一旦跳单、拒单，不光行为分被扣，拒单率也会升高。一位司机接到订单后才知道要运输的货物是氧气瓶（危险品），于是跟用户说车辆不符合运输条件，请重新下单。司机在主动取消订单之前、之后都打货拉拉客服，确认过“可以取消”，但是第二天，他还是收到了平台通知，判定他有责，扣除5分行为分，拒单率增加3%。这位司机进行了申诉，但得到的回复是“申诉无效”“无法解决”。

▲ 黑猫投诉上，不少司机反映，订单异常是客户原因，却由司机最终承担后果。图 / 黑猫投诉

去年年底，货拉拉上线了申诉功能，扣分会提前通知司机，司机可以进行申诉，但实际上，因为缺乏录音、录像设备的支持，司机们很难通过举证来申诉成功。

52岁的徐国强在传统货运行业干了十几年，随着货拉拉入驻长沙，他一边接私单，一边抢货拉拉的单。两年前，在货拉拉对传统货运的挤压之下，他被迫成为一名全职的货拉拉司机，习惯了过去“电话聊、当面谈”的徐国强并不擅长应对系统，他甚至不知道如何走平台申诉流程，有不满时，就索性走到货拉拉在长沙的办公地点找人。他说平台的要求苛刻，司机们根本挣不着钱，对面的人会重复着同一套话语：系统就这样规定的，你爱干不干，有的是人干。

“但系统还不是人来操作的吗？”徐国强的反问没有得到过答案。

接不到单了

徐国强时常怀念起互联网突袭前货运行业的“美好”：一辆辆面包车聚在市场边，车上挂着出租牌，写了联系方式，老板们电话打给谁，谁就去跑单，剩下的人聚在一起聊天、打牌。那时，小面包车5公里的起步价差不多是50元，运气好的时候，自己一上午就能挣上一千块。很少有人会去计较额外的搬运费，司机帮忙搬货全出自好意，老板们也大方地递来水和烟表示感谢。

是货拉拉的出现加速了长沙货运市场的洗牌，徐国强会频繁用“霸道”来形容货拉拉平台，“最霸道的是定价”，货拉拉在长沙的发展史，也是一出降价史。

最初，货拉拉在长沙的起步价会比现在高出许多，《潇湘晨报》的报道中，2017年4月，长沙货拉拉的小型面包车，5公里的起步价是 36 元，一次价格调整后，降到30元。

2018年4月，30元的价格再次下调，变为27元。降价遭到了一批长沙司机的抗议，他们要求将起步价调整为40 元，但那次的抗议最后并没有起到什么效果。

如今，货拉拉小面在长沙郊区的起步价是27元，市区是25元，只有过去传统货运市场价的一半。

起步价在降，司机的会员费却在涨。刘武记得，2020年初，货拉拉超级会员的费用是每月599元，每天可以不限次数免抽成；高级会员每月399元，每天免抽成5单；初级会员每月199元，每天免抽成1单。仅仅一年过去，超级会员、高级会员、初级会员对应的价格都上涨了，分别是649元、499元、219元。

这暗示了货拉拉的玩法：前期为了扩张烧钱补贴，后期开始提价，逐利的系统把所有人裹挟其中，平台上的司机们成为“效益最大化”买单的人，当每单的利润被压得过低，司机们就不得不选择走量，当大家都走量的时候，货拉拉的单子就越来越难抢了。

2月25日是新手严风干货拉拉的第7天。严风今年57岁了，他和妻子结婚后，靠经营一家生鲜店为生，“凌晨两点进货，傍晚六点关店”的生活，他们过了二十多年。后来互联网产业迭代，夫妻俩被“折叠”——长沙作为兴盛优选的初舞台，在过去一年，又先后聚集了美团优选、橙心优选这样的巨头，小生鲜店的生意不再好做，严风就关了小店。还能干什么呢？因为开店时买了货车，他想到做货运司机。他和妻子向每日人物总结说：“在长沙开货拉拉的，都是我们这样的，被生活所迫。”

▲ 图 / cfp

每天睡醒后，严风就会举起手机抢单，常常一上午过去了，手机都没有声响，过去见到的“接连跳单场景”，一直没在他身上发生。第一天开货拉拉，他的收入是205块，其他日子赚的钱不到100块，有一天他只抢到两单，“都是二十多块，赚不了什么钱。“严风说。

货拉拉一度把“多拉几趟，轻松过万”当作官网的广告语，来吸引司机们的加入。截至2020年11月，货拉拉的司机群体已经超过48万，每位司机们进入货拉拉APP首页时，界面都会出现一句由司机写的激励话语：“成功源于不懈的努力”“只要努力做好服务，运气不会太差”。

但到了现在，财富故事失灵了，抢不到单了，2月25日，是阿龙没活可拉的第三天，每日人物在三湘市场见到他时，他正躺在放平的副驾驶座上，戴着耳机听有声小说。陈伟的车就停在阿龙车一旁，他倚靠在驾驶座上，抢单和自用的手机交叠在手中，眼神来回飘动。徐国强也还没有抢到今天的第一单，在他趴活的马路对面——一排贴着货拉拉和快狗标识的面包车歪歪扭扭地一起靠在路边。

刘武所在的“长沙货拉拉司机群”，早已不再寻找周师傅，也不再谈论车莎莎。眼下，司机们最关心的依然是如何赚到钱。有人在司机群里议论：“广州货拉拉的起步价是多少？听说有36元？”阿龙也听说了，有人在广州靠开货拉拉买了套房。

这些离阿龙太远了，他最关心的，是自己到底还能不能抢到货拉拉的单子。3月2日那天上午，阿龙又给客服打了电话，问为什么自己有98%的准点率、100分的行为分、0% 的拒单率，却连着三天都抢不到单？客服只能建议他，尽量去一些车少的地方试试看。

打完客服电话，阿龙盯着还没跳出订单的货拉拉首页，上面是一句来自深圳赵师傅的话：吃的苦中苦，方能开路虎；少壮不努力，不能开夏利。“开得起夏利就不错了。”阿龙说。他打算离开一直驻扎的三湘市场，去个车少的地方。

▲ 图 / 曾诗雅

3月4日，就在阿龙离开三湘市场的第二天，货拉拉司机版APP更新，录音功能上线，系统向全体司机发出通知，“请司机务必开启行程录音”。3月11日，货拉拉又发布消息称，所有的搬家/跟车订单上线了行程录音功能，承载录像和信息采集功能的“安心拉”智能行驶记录仪，已开始在长沙装车进行产品验证，试运行和优化后将逐步向全国推广。

一场以生命为代价的修补开始了。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人物皆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