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中年维特
制图：孙绿 / 校稿：猫斯图 / 编辑：养乐多
1969年，意大利裔美国小说家马里奥·普佐塑造了最经典的黑帮大佬形象——教父，为西西里黑手党蒙上了一层浪漫的胶片色彩。
过于经典，深入人心
（图片：电影《教父》）▼
然而这也许并非教父之父的本意。在他本人之后的作品《西西里人》中，教父儿子麦克亲眼所见的，是一个贫困、愚昧、矛盾重重的南意大利。作者还借麦克之口说道：“如果像父亲的人多了，美国就变成了西西里。”
西西里，这个落魄的南欧角落
他并不唯一，但足够典型
（图片：Jaione_Garcia/ shutterstock）▼
美国最终没有变成西西里，黑手党也在政府几十年的整治之后，在自己的老巢南意大利低调了很多。然而卡拉布里亚地区(Calabria)的光荣会（Ndrangheta），却在百年时间中闷声发大财，不但敲诈、谋杀、贩毒，还用合法产业将自己洗白，承包基建工程，甚至渗透到意大利的医疗系统中。
直到疫情让南意大利陷入泥潭，才让世界注意到这个罪恶帝国的新动向。
南意大利不只西西里岛
还包括撒丁岛和亚平宁半岛南部的几个大区
卡拉布里亚区是其中之一▼
南意大利告急
如果不是第二波疫情，黑帮已经了渗透医疗系统之事可能依旧不为行业外的人所知。
第一轮疫情虽然让意大利成为欧洲疫情的中心，但因为病例集中在经济发达、人口集中的意大利北部都会区，公众的注意力都被那里吸引，卡拉布里亚地区疫情压力有限，再加上地处偏远，很少受人关注。
全国各地都很严重，北部是重灾区中的重灾区
（截至2020年11月5日的各地确诊病例数）
（参考：wikipedia-COVID-19 pandemic in Italy）▼
6、7月，意大利每日新增确诊重回千余人水平，给人以将要战胜疫情的错觉，甚至一度重新开放边境。然而10月第二波疫情突然爆发比第一轮更加凶险，而且让人想不到的是，平时默默无闻的卡拉布里亚地区在这样的关键时刻掉了链子，因防疫不利也成了重灾区。
在客观的疫情面前，傲慢与偏见很快就败下阵来
这对欧洲人来说是一场灾难，但灾难只是结果
（图片：R R/ shutterstock）▼
11月初，当地卫生专员萨维里奥·波提切利（Saverio Botticelli）甚至在电视上说，不知道自己有责任制定抗击疫情的计划。
这一言论经过媒体发酵让卡拉布里亚地区成为舆论关注的焦点。这位心大的卫生专员不但因此丢了官，还在无意间让南意大利医疗系统的腐败与低效公之于众。
意大利已经死了七万多人
即使在人权至高的欧洲
巨大的失望和疲惫感也使人命越来越只是一个数字了
（图片：faboi/ shutterstock）▼
与北部地区资金充裕、周转良好的医疗系统不同，意南部医院医疗设施本就相对薄弱。由于多年来的经营不善，如今这里的医疗系统已经负债累累。
但对于资金充裕的地下世界来说，这却是个发财的良机。像光荣会这样的帮派组织，可以利用种种手段打通关节、不当竞争，从医疗服务上下游中技术含量较低的环节入手，逐渐形成垄断牟取暴利。
抗疫本身就意味着巨大的开支
无论你垄断其中的哪一个环节、哪一个部件
刚需+垄断都会令其利润直线飞升
世界上永远不缺想发国难财的人
（图片：Pgallery / shutterstock）▼
这些低门槛的医疗服务被视为公共福利，由意大利中央政府出资，并下拨给地方政府执行，每年涉及的资金可达数十亿欧元。就这样来自意大利各行各业纳税人的钱，最终有相当一部分在南部流入了像光荣会的帮派腰包里。
如今光荣会已经将卡拉布里亚地区的医疗系统渗透成了筛子，涉及从运送病人到送葬的全流程一条龙服务。为了赚钱，有时弥留中的病人还没有去世，帮派成员就像秃鹫一样在周围等候，甚至为了抢运尸体的机会斗殴。甚至有医院已经发展到医生要在病房外等光荣会成员开门的地步。当地消费者协会的主席曾给总理孔特写过一封公开信，信中说：“此地本就脆弱的民主还在被削弱，被光荣会的入侵淹没。”
种种乱象让中央政府不得不接管卡拉布里亚最大的城市雷焦·卡拉布里亚和第二大城市卡坦扎罗的地方卫生部门，引发当地卫生部门的反腐地震。
新冠病毒是要解决的
腐败病毒同样需要解决
（图片：UfaBizPhoto/ shutterstock）▼
恶土与刁民
光荣会已然垄断一方医疗资源，照理说可以躺在病人和死者的身边，安心捞钱。可现实是，其下属帮派成员为了抢运尸体的活互相斗殴，显得吃相难看，实在有失体面，一点都不光荣。
而这背后，是卡拉布里亚区残酷的社会现实。
在这样的社会，力量赋予你生存的权利
但勇敢赋予你生存的意义
面对黑帮BOSS，很少有人能坚持做正确的事
（图片：JOJO历险记-性感手枪）▼
卡拉布里亚位于意大利半岛南部，与西西里岛隔海峡相望。这里地形崎岖，平原仅占总面积的9%，整体属于地中海气候。这样的自然环境适合水果的生长却限制了粮食产量，使这里在农业社会中长期处于较为贫困的状态。
事实上，除了北部波河大平原
意大利大部分地区遍布山地和丘陵，尤其南部
（图片：Anton Balazh/ shutterstock）▼
历史也没有给与这里多少机遇，反而让本地居民从罗马帝国崩溃后，先后受到哥特人、阿拉伯人、拜占庭人、诺曼人、德意志人、阿拉贡人、和法国人的统治。这些外来统治者人数少，难以对当地形成有效管理，仅在城堡中维持非常有限的统治，与地方势力维持一种默契的平衡。无政府状态，一直是这里的常态。
自从罗马帝国崩溃
从拜占庭时代到奥斯曼时代
欧洲的中心逐渐向北转移，而南欧则成了欧洲的边疆
这里是强国的温床，但大部分地区只是任人摆布的附庸▼
半无政府状态、崎岖的地形与贫困的生活状态，本就容易滋生犯罪组织。18世纪末的地震和饥荒则导致了社会崩溃，绑架、抢劫等暴利事件集中出现，司法几乎无法起作用，外来统治者的兵力难以维持长期镇压态势，本地则民兵横行。
如此恶劣的生存环境让当地人以血缘为单位自发形成组织，在外来统治者、贵族、教会、盗匪的压迫下自保。一些组织则无所不用其极地抢夺生存资源，并渗透进体制内的基层部门营私牟利，巩固家族地位，形似光荣社的犯罪组织便是那一时期形成的。
18世纪末的欧洲
意大利是除德意志之外最为混乱零散的地区
国王想坐稳江山，没有地头蛇的配合也是不行的▼
这种依靠血缘维系内部，靠暴力统治外部的组织一旦做大，当地的治安会进一步恶化，市场环境会被进一步破坏，本就狭窄的上升途径会被日益板结的血缘纽带扼杀。一些家族的兴旺发达，透支的是整个地区的发展潜力和其他家族翻身的希望。
意大利统一后，富裕文明的北方人占据统治地位，南部的情况依旧没有好转。中央政府和北方富裕市民对“地中海人”有系统性的歧视，而卡拉布里亚开发难度大，经济水平差，社会动荡，又缺少自然资源。黑手党在事实上统治地方的状态，难以改变。
在北方米兰都灵的富人看来
整个南方人仿佛都只是一群卖橘子的农民，仅此而已
（图片：bepsy/shutterstock）▼
时至今日，卡拉布里亚依旧是意大利乃至全欧洲最贫穷的地区之一，人均GDP仅是欧洲平均水平的一半。若是这里独立成一个国家，并失去北意大利经济的支援，状况怕是要更加惨淡。
从土匪到大鳄
到上世纪70年代，传奇还是只属于西西里黑手党，光荣会只是以收保护费、勒索、调停等传统黑社会业务为主，偶尔走私一些卷烟的小型帮会。
帮会的部分成员经营各种生意，背靠黑社会以次充好，不当竞争。随着政府开始大力开发卡拉布里亚，光荣会利用在政府中的人脉承包工程赚得第一桶金，这些建筑公司甚至开始涉足北方的项目。2018年，在特大暴风雨期间，热那亚的莫兰迪桥出现了塌方，这座被视为地标的高龄大桥的养护单位中就有光荣会的影子。
大桥的南支柱因长期被腐蚀和暴风雨破坏而断裂
导致大桥结构性的坍塌
光荣会的维护又有几分用心呢？
（图片：Alessio Sbarbaro / Wikipedia）▼
与此同时暴力也在蔓延。统一帮派内的分赃不均，导致了光荣会内部多次火拼，甚至出现几百人死亡的家族战争。
90年代，意中央政府重拳打击树大招风的西西里黑手党，光荣会开始趁机崛起，填补了西西里黑手党留下的空白，与墨西哥毒品卡特尔建立了联系，逐渐垄断了欧洲可卡因的进口来源。此外，武器走私、敲诈勒索、跨境洗钱也是光荣会的重要非法业务。
总之，来钱的活儿都干，且不吝于使用暴力
（图片：D-VISIONS/shutterstock）▼
依靠贿赂、强买强卖、驱赶竞争者、行业垄断和吸纳当地精英，几十年的时间，光荣会的势力已经涉足农业、酿酒、食品加工、环保、化工、钢铁、金融、建筑、地产、餐饮、娱乐的各行各业，成为卡拉布里亚事实上的封建主。
一些研究估计，光荣会的年营业额高达440亿欧元，占意大利GDP的3%以上，执法机构认为这比墨西哥所有毒品卡特尔营业额的总和还多。
又有多少人见过顶层那位封建主的真面目呢
（图片：wikipedia）▼
在卡拉布里亚惹怒光荣会的个人会遭到残忍报复，公司则可能找不到任何合作伙伴。当地水泥制造商加埃塔诺·萨菲奥蒂（Gaetano Saffioti）曾经公开拒绝支付保护费，此后他的公司在当地就再没有成交一单，他本人至今都在警察的保护下生活。卡拉布里亚的副议长曾试图整治光荣会，却在2005年死于这一组织的谋杀。警方还缴获过这一组织准备谋杀检察官的武器，包括AK47和火箭筒。
而警方针对光荣会的围剿行动，也经常由于它盘根错节的组织关系而失败。因为这个帮派，实际上是由数百个自治家族组成的匪首共和国，抓捕若干头目，甚至一次性逮捕数百名基层成员，都无法对帮派造成根本性的伤害。他们随时能选出新的话事人，更能瞬间召唤出一支数千人的核心队伍。
也正是因为警方无法一次性将所有匪首逮捕干净，已经落网的歹徒顾及到家人安危，也往往选择不合作。这让扫黑行动常常在阶段性成果后，陷入僵局，始终无法斩草除根。
另一方面大家族深谙洗白的套路，新一代领导者甚至可能拥有顶级大学的金融学历，帮助家族将灰色收入与其他产业一起转化为债券，之后流入米兰、伦敦、卢森堡的金融机构，最终成为私人银行和对冲基金的投资组合，手段专业，流程复杂，取证困难。
而当暴徒的头目蜕变为合法的金融大鳄，意大利政府想要彻底扫黑，就非常困难了。
这次吸引了世界目光的丑闻，也许是意大利中央政府整治这些割据地方多年的挑战者的机会。落后了几百年的卡拉布里亚，也因此获得了一个清算过去，获取新生的机会。
但正义的一方真的能成功吗？还是说，当人人都是光荣党的时候，整个意大利都将成为卡拉布里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