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学术破解学术

宋赫

谈及今年最受关注的人文社科领域学术新作,或许很多人都会提到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施爱东的《蛋先生的学术生存》。作者以民俗学和民间文学学科为对象,既归纳整体层面的学术行业民俗,同时又关注学者个体的研究方法与工作规则,最后又以作者自身的学术经历为个案,诠释个体机遇与行业、时代、历史之间的互动关系。

本书一面世便引起了相当程度的热议,尤其以学术从业群体,特别是人文社科领域青年学者、研究生反响最为热烈。就反馈而言,读者大多关注作者对学界现实的描述以及其学术工作观点的表达,并多评价其“敢说”“犀利”“箴言金句”“讲真话”,更多关注该书的内容。但倘若我们切换视角,便会发现在这些内容之外,作者自身的研究视角和思路同样值得品味。

反观自省的视角

首先是自我省察的反观视角。行业民俗如农业民俗、工匠民俗或演艺民俗等,始终是民俗学关注的重要研究对象。稳定的民俗现象背后,折射着怎样的时代烙印、文化内涵或历史记忆,是相关研究关注的主要问题。但针对学术行业民俗的民俗学研究,应该说还是从施爱东的《中国现代民俗学检讨》以及这本《蛋先生的学术生存》开始的。

所谓学术行业,一般指的是以专业学术机构研究人员和高校教师为主要构成,以学科知识生产为主要工作内容的行业。我国现代学术行业的形成肇始于晚清民国之际,19世纪下半叶开始,西方科学文化被国内精英大力张扬,科举制度被取消。随着留学生的回国,以国立大学、专业学科、研究所、学术期刊、学术社团及国立研究院为典型代表的现代学术机构和制度在20世纪20年代逐渐形成,标志着规范的现代学术和学科制度得以确立。

新中国成立后,在经历了上世纪50年代借鉴苏联模式的院系调整、80年代重返世界学术交流、90年代建立学术考核制度以及引入量化管理、项目管理方式,当前意义上的学术行业才得以最终定型下来。体制和制度的建立决定了每个个体的生存方式,而个体生活方式的稳定乃至传承,则催生出一系列群体的“小传统”或曰行业民俗。

事实上,学术行业习俗的存在几乎比其他任何行业都更均质、更普遍,以至于每个进入学术行业的新人几乎都能在极短时间内对这些行业民俗的存在产生强烈的感知,民俗学科当然也不例外。然而,往往越是普遍存在的文化现象,就越容易被身处其中的人们习焉不察,亦即所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加之学术行业常常被社会赋予追求真理的神圣性,所以学者自己也难以将他们对这一行业的种种感性经验转化为理性认识。

但施爱东却凭借其自我省察和旁观者清的反观视角,描述并分析了学术行业习俗现象,并解释这些习俗背后的工具属性和策略本质。这种反观视角的关键,在于将那些司空见惯的现象与规律进行祛魅和解构,从而在“向来如此”的现象基础上提出并回答“何以如此”的问题。而这种解构与叛逆性的思维方式,也确实给很多人文社科学科带来了更多的学术生长点。

“眼光向下”的继承

其次是对“大多数”的关注。正如作者在书中一开篇说的那样,传统学术史的写作向来更关注知名学者,那些平凡的大多数“学术工匠”则只能留下一段无声的历史,最终被喧闹的历史叙事湮没。事实上,这种现象背后一方面是因为叙事习惯,另一方面则是因为缺少描述普通人生活的工具,而这也正是民俗学始终努力的方向。

如果说知名学者的历史意义在于他的工作与前人和同人相比均有所突破,那么“学术工匠”们的工作则主要是对前人开创的经典范式的继承。学术研究诚然要以推进对世界的认识程度为追求,但这种推进并不会像进化论所描述的那样是一个线性增长的过程,相反,人们的知识生产往往是一个阶梯式上升的过程,突破性的进展是偶发的惊鸿一瞥,对前人的模仿和演练才是常态,学术创新是需要长期积累才能迸发的。实际上,经典的学术范式不是不能重复,也不必担心重复,一种范式被重复操作以后自然会被抛弃而催生新的变化,是故这种重复才是创新和突破的基本前提。

作者认可那些以模仿和重复演练为代表的学术常态的存在价值,书中还从多个角度阐释了继承或曰“常规研究”的意义。此外,作者还详细地总结了普通学者工作应该遵循的基本规则,如问题优先、课题边界、关注异常事件、讲故事的写作方式等等。这实际上提出了对学术工作应有的评价标准——遵循学术表达的逻辑规范。作者对普通学者的关注、肯定与研究,一方面如作者所言是受到科学哲学和科学社会学理论的影响,另一方面也是对民俗学“眼光向下”基因的继承。

所以,《蛋先生的学术生存》并不是一部以行业八卦为亮点的通俗读物,而是以学术和学者为研究对象的学术研究著述。而这就意味着,读者除了在书中捕捉到“似曾相识的人”而会心一笑之外,还能获得对自身学术工作的参考和启发。

(北京青年报)

打开APP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