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塞罗那不相信一见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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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巴塞罗那海滩故事的续篇。上一期丽丽的故事播出后,家人将视频转发到丽丽的家族群,丽丽也在表弟的帮助下与导演津津再次联系上。她请Figure转达对于关心她的人们的感谢。四年以来,她的生活发生了很多变化,尤其是今年西班牙的疫情对她影响很大,但她仍在努力,等待最差的时候过去,生活能够慢慢地好起来。

导演|善津一

撰稿|康宸玮

编辑|张 帅

出品| FigureVideo

2016年夏天,导演津津一个人行走在巴塞罗那的海岸上。几个月前在国内休假时,她认识了一位在伦敦大学攻读人类学的中国留学生。从对方的毕业论文中,她了解到在巴塞罗那最大的一片海滩上各国移民商贩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

津津意识到,这是她一直渴望去记录的社会生态,于是她向论文作者沈洁琼女士购买了论文的纪录片改编版权。这个夏天,她来到巴塞罗那,跟踪拍摄了一位几年前从浙江移民过来,在这片海滩上为游客按摩的女孩——

除了自己的同胞,津津试图再寻找到一位非华裔的移民者。但她发现很难跟那些外国人交流,既听不清对方说的话,也很难找到话题。她每天早出晚归,佯装漫不经心地行走在海滩上,像每一位陶醉在美景中的游客一样,拿着小DV偶尔录一段风光。可在墨镜后面,津津一直焦灼不安地扫视着人群,期待着有一个人对她敞开心扉。

卖毯子的巴基斯坦人

第七天,事情有了转机——在津津寻找「目标」的同时,也被一个男子当作了「目标」。

他头戴暗绿色的军帽,本就发黑的面庞在帽檐的遮挡下,更难分清种族。粉红色的毯子披在他领口褶皱的衬衫上,手上还拿着另外一条。他用蹩脚的中文跟津津打招呼:「你好。」确定了津津的国籍后,立刻转为东南亚风味的英语:「要毯子吗?百分百纯棉,我可以给你优惠些。」

从事卖毯生意的阿米尔

津津对他售价高达40欧元的毯子不感兴趣,但她觉得面前这个人的性格与身份似乎天然有着天然的矛盾。纪录片导演的直觉告诉他,这个人身上会有故事。津津问:「我可以问你一些问题吗?」

男子错愕的表情从脸上一划而过,他立刻点头答应了,一脸严肃地告诉津津:他叫阿米尔,来自巴基斯坦。两人没聊几句,几名男子围了过来,其中一人招呼:「快来接受采访吧,阿米尔要去中国了。」

三名男子中显然对镜头很新奇,一位光着膀子的白人拿着拨浪鼓式的乐器,另两位黑人得意洋洋地问津津,考不考虑做他们一周的女友。阿米尔闷着脸,在旁边不说话。等那三人走后,阿米尔将津津拉到一旁说,这是三个很坏的人,他们流窜在海滩上作案,给人递含有药的烟,然后趁对方意识不清偷走所有的东西。这三人的行径海滩上的商贩人尽皆知,但警察却无法抓捕他们,(就像无法抓捕丽丽那样的无证商贩一样)只能抓现行。

不礼貌的黑人男子

海滩上的商贩并不欢迎津津,她的「窥探」对于他们来说是一种风险。阿米尔的一位朋友将他喊走,很直接地表达担心津津将她拍的内容传到YouTube上。

津津问阿米尔:「那为什么你不介意呢?」阿米尔回答:「因为我相信你。」

得到阿米尔的认可,津津的拍摄变得顺利了很多。无论是街边的演出、还是跟随他到台球室,阿米尔都不排斥。

津津想:如果只是来度假,我可能永远不会和一个卖毯子的巴基斯坦人说话超过三句,更不可能走进他的世界。不过阿米尔接下来的举动却吓了津津一跳,他热情地邀请她到家里拍摄。

纠结很久后,津津忐忑地跟着阿米尔回家,脑海中却浮现出中国女性在国外遇难的新闻,同时将定位发给了在巴塞罗那唯一的中国朋友,阿米尔却误以为津津在害羞。

后来的故事走向证明,这些都是多虑。

被封印的异文化者

阿米尔换了身好看的花衬衫,带津津逛巴塞罗那的夜景。夜晚的巴塞罗那有着迷人的光晕,人们在路边歌者的台前恣意舞蹈。阿米尔腼腆地站在后面,他脸上挂着笑,却不参与人们的狂欢,就像有一个结界困住了他。

打台球的阿米尔

第二天的拍摄中,阿米尔从「结界」中跳了出来,他找到了自己更熟悉擅长的交流领域——商业。阿米尔在当地的一些商贩中,是Boss级别的存在,不少人管他叫大哥。他们居住在一起,但阿米尔的床要比他们的大一些。

那些从当地一位印度大妈店里进的毯子,成本价不过4欧元,在沙滩上可以卖到20-50欧不等。阿米尔做生意的秘诀是先确定游客的国籍,如果是澳大利亚这样富庶的国家,那售价就低不了。如果对方犹豫不决,他就会用销售的话术给对方吹起制造梦幻泡影,诸如「你的邻居会问你这么好的东西是从哪买的」之类。

阿米尔憧憬着如果以后能从中国或印度直接进货,成本可以降到2欧元。讲这些话时,他的眼睛里熠熠生辉,就像真的已经拥有了自己的商业帝国。

阿米尔在巴塞罗那已经卖了3年的毯子,收入不菲。他告诉津津自己早先在迪拜做建筑设计,半个月就可以挣6000迪拉姆(约合人民币11000元),但他并不快乐。迪拜的奢华生活,反而让他感觉自己是拴着金链子的社畜。朋友邀请他去电影院,他都抽不开身。于是他辞掉迪拜的工作,到巴塞罗那闯一闯。

阿米尔在迪拜工作时期

阿米尔从高中开始就爱上了健身,后来在健身房做过教练。在迪拜工作的那些年,阿米尔攒了些钱,在巴基斯坦家乡开了健身房,交给弟弟打理。

阿米尔几乎是津津在巴塞罗那遇到的最快乐而知足的人,他总是说:「当你们互相帮助时,真主会保佑你。」

津津内心却产生了怀疑:「他口中的生活如此美好,内心就没有什么缺憾吗?」

津津注意到阿米尔的facebook封面图上写着「love is the drug(爱是致幻剂)」,于是问道:「对你来说,爱是什么?」阿米尔迟疑了一下,有些黯然地回答,自己并不愿回巴基斯坦迎娶家乡的姑娘,他期待在这片海滩自由之地有一次美丽的邂逅。

可阿米尔毕竟是虔诚保守的穆斯林信徒,在这片以日光浴闻名于世的海滩上,来来往往的比基尼女郎对他的文化价值观形成了不小的冲击。

巴塞罗那海滩颇似一片巨大的隐喻——西班牙这个曾经靠海外殖民影响了世界进程的国度,如今正在被逆向移民冲击着。阿米尔和他的同伴出现在海滩上时,有人会说这是欧洲正在被「绿化」的证明,阿米尔希望与外族结婚的念头也被视作「争夺子宫的战争」。

阿米尔的好友苏莱曼对此不以为然:「我们最终喜欢的还是穿罩袍的女人,因为如果你一下子把美丽全看光了,之后就没有惊喜了。所以总是要一点一点地看到。」

阿米尔的好友苏莱曼

他甚至抱怨海滩上有些女孩会以赠吻的方式要求免费换个毯子,他不得不打断对方的举动。「当然,这是欧洲的文化,所以我也不能说什么。回到家乡时,这些都要存在头脑里,我们也需要(在文化的冲突中)生存。」

一边是有信仰的长袍淑女,一边是奔放的自由女性,作为生活在世俗场合的传统宗教人士,他们貌似选择甚多,实则交集甚窄。信仰既是他们的依靠,可能也成为了他们的枷锁。

像蝴蝶般飞走的爱情

随着与阿米尔日渐熟悉,津津的拍摄计划被打破了,诱因是:被拍摄对象爱上了导演。

一起上街时,他们时不时遇到阿米尔的同乡在卖花。那些人总是热情地推销,于是阿米尔半推半就地买下一大把玫瑰送给津津。那天晚上,津津捧着一把玫瑰回到住处,津津的朋友问:「你恋爱了吗?」

面对阿米尔的突然示爱,津津陷入了矛盾之中。一方面,她希望保持冷静的记录,另一方面也试图理解对方的热情:由于地缘政治原因,巴基斯坦人对中国人有天生的好感;加上津津身上兼具东方女孩的温柔羞涩和西方女孩的独立开朗,与同为亚洲人的阿米尔相处起来很舒服;甚至,还存在一种被拍摄者与拍摄者之间私密的默契关系——人们会对关心他的人产生好感。

面对津津的回避,阿米尔显得怅然若失。朋友传话过来,阿米尔已经连续几天不去工作了。津津没有预料到自己从拍摄记录故事的人变成了故事里的人。

阿米尔不愿意去上班了

津津不愿意就此放弃拍摄计划,她努力像一个冷静但不失温和的姐姐一样,引导阿米尔继续完成拍摄。这也意味着,津津在某种层面上「利用」了对方的喜爱。

津津意识到自己在这个故事里无法做到客观中立了。

阿米尔约她到海边散步。

津津问阿米尔,「你最快乐的是什么?」

阿米尔回答:「与你在一起。」

「那你最痛苦的是什么?」

「与你在一起。」

阿米尔对津津说:「在海滩认识的朋友们,就像美丽的蝴蝶,夏天过去就飞走了。」

津津早就订好了回程的票,目的地有她妥帖的生活和圈子。这个夏天如此特别,但它终将过去了。津津和阿米尔口中的蝴蝶一样,很快就要飞走了。

在傍晚海边的阿米尔

阿米尔这句忧伤的话语,是作为纪录片导演一直渴求的。但听到这句话的一刻,津津的情绪无比复杂:「从影片的角度,主人公有了这道弧光就有了故事;但我内心却在连连说着对不起。为了拍摄,我侵入到陌生人的生活,甚至对他未来可能产生不可逆的影响。」

津津从未如此深切地理解「纪录片的原罪」。她以为在帮助丽丽,后来却发现,自己的鼓励甚至无法让丽丽在与命运的抗争中获得些许喘息,反而给她和她的家人带去了更大的困扰。而阿米尔离开了这片自由的乐土,去意大利从事医疗器械生意。津津打破他的生活,给他带来了幻灭,内心充满负罪感。

这种愧疚感伴随了津津很久,直到四年过去了,她才可以把这两个故事制作完成。这四年中,每当拍摄纪录片,望向漆黑得倒映自己的镜头,她总会想起在巴塞罗那海滩的那一段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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