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Zeke
国内的枪械“历史”向来不甚清晰，尤其是清末民初的国产枪械。受制于战乱，这时期的枪械存世甚少，往往是“只闻其名，不见其枪”，今天所能获得的信息实在有限。即使偶然有枪械幸存，往往也是无人认识。本文作者Zeke是一个对枪械历史很有考究的小作者，所钻研的内容往往不限国内，经常能从他国历史的蛛丝马迹之间，拨见残存的中国枪械的历史真相。此前，他就写作过关于国产FN M1930步枪的文章，字里行间都能看出考据的不易。本文是他写作的关于民国四年式轻机枪的文章。
日俄战争的收获
在1900年前后，当时的军事大国有两个重要任务：换装无烟火药弹步枪，以及装备新式“大杀器”——马克沁机枪。当年战场上还没有飞机、坦克，火炮的通讯观瞄手段也比较原始，步枪和机枪，是当之无愧的战略武器。当年的俄国人深知马克沁机枪的重要性，很早就开始在部队中装备马克沁机枪。
然而在日俄战争中俄军发现，他们装备的马克沁机枪虽然火力强大，但是过于笨重——马克沁机枪安装在笨重的枪架上，快速机动与部署极不方便，俄军迫切需要一款轻巧、方便、能够快速转移的机枪——也就是说，毛子们需要一款轻机枪。
△ 日俄战争期间的俄军机枪
有相同想法的人不在少数，当时很多设计师都打算研发轻机枪，但是开发需要时间。在1900年代，在全世界范围内，只有丹麦自动步枪集团（Dansk Rekyl Riffel Syndikat A/S）的麦德森M1902轻机枪，算得上一款成熟、量产的产品——其他的轻机枪还在娘胎中内，根本来不及使用。
丹麦军队装备了麦德森机枪，这在当时算是很先进的武器，但丹麦人并没有选择把这款先进枪械像军事机密一样“藏起来”，而是积极推广出口。毕竟，丹麦是个小国，丹麦军队也没有多少人，公司要“恰饭”，只能高度依赖出口订单。很快，嗅觉敏锐的毛子们，就找上了丹麦人。
1904年9月（此时日俄战争已经爆发），俄军测试了麦德森机枪，对这款枪械十分满意。骑兵监察员 （负责骑兵武器的官员） 要求立即订购200至250支麦德森机枪。最终，从1904年末至1905年，俄军一共引进了1250支麦德森M1902机枪，以装备给骑兵。凭借着“买买买”的壕气，俄国成为了丹麦自动步枪集团在一战前的最大外国客户。
当年的丹麦是中立国，原则上不能给把军火卖个战争中的俄国。因此，俄国的订单都是秘密运送的——一部分是由俄奥边境，以“铁制品”的名义送达（真是好名字），还有一部分经由英国伦敦的雷克夏武器公司（Rexer Arms Company）送到俄国。
△ 俄国订购的7.62mm麦德森M1904轻机枪，目前保存在捷克布拉格。这里的1904是以订单年份命名的，结构上和丹麦军队的M1902基本相同
日本的仿制
轻机枪是个好东西，不仅毛子们喜欢，鬼子们也很喜欢。鬼子们很快就缴获了一支“雷克夏轻机枪”（レキザー軽機関銃、以“中间商”英国雷克夏武器公司命名，看来丹麦人和俄国人的保密工作做的不错）。这支轻机枪由日本骑兵从驻扎在辽阳附近的俄军骑兵手中缴获。
在日俄战争期间，日本装备了仿制的哈奇开斯M1897重机枪，鬼子们称之为“保式机关炮”，当时东京炮兵工厂步枪制造所所员上村良助大尉去往前线期间，也兼职负责保式机关炮的射击教学。在此期间，他就接触了所谓的“雷克夏轻机枪”。
△ 日俄战争期间的日本机枪
1905年9月，上村良助带着一支“雷克夏轻机枪”去往陆军省，在军务局的课长汇报会议上做了详细，轻机枪被带回了步枪制造所作为研究材料。早在日俄战争之前，南部麒次郎（当年还是大尉军衔）就已经开始研究机枪。当南部麒次郎第一次接触“雷克夏轻机枪”轻机枪后，他就立刻觉察到：如此轻量化的机枪，在未来战争中应当是必须的！
如果说当年的毛子是“运输大队长”，那当年的日本人就是“仿制狂魔”。日本陆军在1908年1月开展了仿制工作，试制了“甲号”与“乙号”两种轻机枪。很快地，东京炮兵工厂等单位在下志津原进行了机能 （大致意思是检验枪械自动动作是否良好） ，射速，精度，耐久等试验。甲号和乙号轻机枪都采用了三八式重机枪的构造，将其小型化，内部结构没有较大的改进。
然而后续的仿制工作极其不顺利。5月，日本陆军进行了乙号轻机枪的连续自动射击试验，得出了耐久试验成绩。在射击了210发后，乙号2号枪的击穿底火与不发火的故障渐渐增加，最后干脆变成了无法连续射击。在6月进行的机能试验中，甲号5号枪射击28发，6号枪射击50发，8号枪射击25发后均不能开火。乙号的2号枪发射了4次送弹故障，射击了450发，但机能还是良好的。另外同时还测试了一种“自动骑兵枪”（自動騎銃），但具体细节未知。
△ 东京炮兵工厂制造的三八式重机枪，改进自日俄战争时期装备日军的保式机关炮（6.5mm的哈奇开斯M1897）。比起保式机关炮，三八式修改了握把形状，改进了脚架，添加了弹膛给油装置并加强了抽壳钩。值得一提的是，大正年间三八式被三年式重机枪取代，很多退役的三八式重机枪，由日本洋行卖到了当时军阀割据的中国
总之，1908年（明治四十一年），日本的仿制原型枪尚不成熟，完成度还不算高。随后在大正年间，轻机枪的研发仍在继续，最终的产物就是大正十一年式轻机枪。坦白说来，这些原型枪的“身份”往往不为人知，保存下来资料十分有限。但有趣的是，明治四十一年的甲乙两型轻机枪还有一段不为人知的中国故事。
从江南制造局到上海兵工厂
江南制造局的兴建始于洋务运动，是当时中国最大的综合性兵工厂，主要产品中就包括轻武器。在辛亥革命前，江南制造局的主要轻武器产品有林明敦中针枪 （雷明顿中心发火式击针步枪，这是个上古概念，大家不要纠结） ，快利步枪，小口径毛瑟后膛兵枪（仿Gew88，当年7.92mm算小口径）等。清末练兵处规定6.8mm口径为步枪制式口径后，江南制造局也在外购设备，调整生产6.8mm毛瑟步枪。
△ 位于上海黄浦区的江南制造局旧址
民国成立后，江南制造局改名上海制造局，二次革命期间因战事停产，1917年4月，更名为陆军部上海兵工厂。1920年代，由于北洋政府财政吃紧，上海兵工厂的生产也受到了影响。到了1924年，兵工厂受江浙战争影响，于当年9月停产。1925年段祺瑞以上海为通商重地为由，令兵工厂停造军火，招商承办，改为生产民用商品工厂。1925年孙传芳控制上海后，不顾段祺瑞的命令，令上海兵工厂复工，这段时间除了修理枪炮，兵工厂还开始生产伯格曼冲锋枪。1927年4月1日，北伐军占领后的上海兵工厂复工，开始生产三十节重机枪。1932年一二八事变爆发，为避免上海兵工厂资敌，军政部令兵工厂停办，其生产器材被转移到各地兵工厂。至此，1865年成立的江南制造局，六十多年 的历史划上了句号。
△ 江南制造局制造的6.8mm步枪，改进自6.8mm毛瑟M1907步枪，节套上方铭文左起为：江南制造局造，宣统三年，六密里八（6毫米8）口径，有些资料中将其称为“宣统三年式步枪”，实际上这是不准确的，江南制造局在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就开始生产这种步枪了，这里的“宣统三年”（1911年）只是表示该枪的生产年份。
△ 一二八事变中的十九路军机枪手，使用三十节重机枪，照片放大后见机枪铭牌为：“上海兵工厂，二十年造第一一六八号”
北洋政府的制式武器
民国成立后，北洋政府陆军部军械司就步枪标准口径，在6.8mm和7.9mm间反复摇摆。1913年1月，军械司第一次将步马枪口径从6.8mm改为7.9mm，并饬令汉沪（武汉、上海）两厂停造6.8mm枪弹。据称在此之前，上海制造局每年可造6.8mm步枪约2400支，加上清末的产量，总产量也是很小的。
1910年代，世界范围内自动武器的发展更加成熟，北洋政府陆军部也深知军队建设现代化的重要性。1913年3月29日，陆军部军械司致信上海制造局与德州兵工厂，令两厂“将现在各国所有各项新式机关枪，手枪等详细研究，参互折衷，究以何种为尽善，或别出心裁，妥速拟定制式，缮具图说，详晰报部，以便抉择等因”。有趣的是，陆军部当时还编译了哈奇开斯M1909轻机枪的说明书。
1913年6月，军械司计划引进“日本最新式机关枪”，并将口径改为7.9mm。结合日方相关资料，明治四十一年（1908年），日本人进行了甲乙两型轻机枪的试制工作，随后在大正四年（1915年），基于三年式重机枪进行了又一轮轻机枪的研发工作。因此军械司提到的“日本最新式机关枪”，应该是明治四十一年甲乙两型轻机枪中的一款。当时军械司派专员——兵器科科长韩麟春赴上海制造局监督试制工作，计划在实验成功后，将该型机枪定位民国制式机枪。另外军械司的枪炮制式计划中，最初的制式步枪为6.8mm口径的元年式，后来改为7.9mm的四年式步枪。而除了上文提到的机枪的研发工作，上海制造局后来还仿制生产了勃朗宁M1900手枪，应该也是对军械司令其研究手枪的回应。
△ 韩麟春（1888-1931），字芳宸，奉天（沈阳）人。清末留学日本，于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炮兵科毕业。民国成立后，他于1912年4月任陆军部军械司兵器科科长，次年参加了上海制造局机枪的研发。后来他投靠张作霖，于1922年任东三省兵工厂督办，在任期间将奥地利改进的毛瑟步枪与元年式步枪结合，研发出辽十三步枪
1915年5月，上海制造局的试制轻机枪在南苑的靶场进行了测试，以下为测试报告原文：
“又：试验机关枪。枪之构造较他项机关单筒，携带亦称便利，重量则较步枪过大，施放须用两人，此枪之弊甚大。子弹每夹三十枚，系并列式，不能同时纳入弹槽，射击时一人瞄准施放，一人在枪之左旁，托其枪外未经释放之子弹。因此枪无固定之瞄准架，每释放一出后，必须另行瞄准，虽备有连放之机件，并不能实用，如精细瞄准后始行射击，每分钟发出子弹之数，必在步枪两杆发出子弹数以下。且枪系两节，前节可卸下更换，以便连续射击枪筒之热度增高时更换之用，其两节相衔接之处，制造无论如何精致，药力亦难免泄出，释放既久自必损坏。。。。。。 按此项机关枪并无利益之可言，实难见诸实用，似应加以改良为要。 ”
从报告的描述当中，我们可以推知，这款机枪在当时看来是一款结构简单，轻量的武器，使用30发弹板供弹。但原型枪没有加装脚架。。。。。导致机枪在测试中暴露出上跳幅度大、射击一轮后需重新瞄准的问题。另外值得注意的是该枪具有更换枪管的能力，这在1910年代算是超前的设计，不清楚原始设计是否源自日本，但无论是在中国还是日本后来的试制轻机枪上面，枪管都不是可更换的。
5月的测试中上海制造局的原型枪表现不尽人意，而根据一份6月30日的报告可知，上海制造局存有一支稍加改动的轻机枪，可能是厂方根据测试结果改进的另一支原型枪。也是在同一份报告中，将5月参加测试的原型枪称为“民国4年式轻机关枪”，这也是第一次出现四年式轻机枪的名字。
笔者目前还没找到5月测试后上海制造局进行改进的详细资料，但我们可以推测改进工作是相对顺利的，因为量产工作也是在当年开始的：上海制造局接到了“加造七九机关枪每年五十四支”的订单，另外同年一份清单中指出工厂所炼钢料可制“机关枪四十八支”，1916年至1921年的生产资料保存比较完整，这6年总共生产了163支四年式轻机枪。
1924年上海兵工厂拨发第十五混成旅4支四年式轻机枪，这表明可能1922年至1924年还有零星的生产。1920年代北洋政府财政紧张，各大兵工厂的经费都有积欠，这也是为什么20年代四年式轻机枪生产不稳定且产量少的原因。国民政府掌控上海兵工厂以后，可能继续生产了少量四年式轻机枪，因为昭和7年（1932年）7月的一份日军报告书中提到，上海兵工厂除了月产60挺重机枪以外，还有可能生产轻机枪。下表为1916年至1921年上海制造局/上海兵工厂四年式轻机枪的具体生产情况：
在名义上，四年式轻机枪是北洋政府的制式轻机枪，但因为种种原因，其生产数量十分有限，以至于同时期的轻机枪，更多还是要依赖进口。到了国民政府时期，轻机枪的制式化则是另一个故事了。后来1937年卢沟桥事变中日军曾缴获四年式轻机枪，可能是29军的装备。
△ 日军在卢沟桥事变中缴获的四年式轻机枪
现存实物及相关推测
北京军博内保存有一支四年式轻机枪，考虑到四年式轻机枪产量小，且经历过多次战争，保存至今实属不易，军博的这支四年式轻机枪着实为一件珍贵的历史文物，我们还可以从中大概了解日本明治四十一年的试制轻机枪。下文是笔者结合掌握资料与照片进行的解读，难免有不准确乃至错误之处，还希望读者客观看待。
幸运的是，在装修前和装修后，军博里展示的那支四年式轻机枪摆放角度是不同的，我们就意外获得了左右视图。
△ 未装修时军博内的四年式轻机枪，缺脚架与受弹机。
△ 装修后军博内的四年式轻机枪，机匣左侧刻有铭文，但现在网上的照片上铭文并不清楚，无法解读，这里跪求各位小伙伴提供相关铭文照片。
△ 可能是大正七年（1918）试制的“无筒式轻机枪”，其结构是三年式重机枪的小型化，算是明治四十一年甲乙两型轻机枪的延续，也可以看到其与四年式机枪有很多相似的地方，也间接证明了其设计源自日本。活塞筒上似乎有数个泄气孔，这样的设计在哈奇开斯1896上面也存在
从四年式轻机枪和后来日本的“无筒式轻机枪”，我们可以大致推测明治四十一年日本试制的轻机枪应该具有如下特征：
除枪口处和后方一小段外，枪管都均匀布有小的环状散热片，而不是原先哈奇开斯上只有枪管后半部有数个大直径散热片。
发射6.5mm三八式尖弹，使用30发弹板供弹，原理类似哈奇开斯机枪。
有独特形状的两脚架，脚架收起时，可作为行进间射击时用来握持的下护木。
机匣底板以插销固定，底板设有复进簧导杆，但还没有像十一年式那样加装弹簧缓冲器。
自动原理为长行程活塞导气，卡铁摆动式闭锁，开膛待击。
△ 十一年式轻机枪。我们在后来的十一年式轻机枪上面也能看到一些无筒式轻机枪的特点。
△ 上图为十一年式轻机枪的自动机布局，从四年式轻机枪的外形来看内部应该与之类似，下机匣/发射机座也是类似的，也间接证明了四年式的设计源自日本
法国哈奇开斯机枪的自动原理为长行程活塞，卡铁摆动闭锁，日本仿造的保式机关炮和改进的三八式重机枪也采用了相同的原理，到了大正三年式改为卡铁垂直起落式，甲乙两型轻机枪研发于三年式重机枪之前，应该还是使用了卡铁摆动闭锁原理。
△ 四年式轻机枪机匣底板的固定销，这是一种非常日式的固定销，在三年式重机枪，九二式重机枪，十一年式轻机枪，九六式和九九式轻机枪上面都有采用，提起活节头旋转一定角度，再将固定销拔出即可取出底板
△ 为十一式轻机枪的固定销示意图
目前关于四年式轻机枪发现的档案资料还比较有限，对于实物的分析也仅停留在外表，希望以后还能有更多相关资料
参考资料：
Российская карьера ружья-пулемёта "Мадсен"
小銃・拳銃・機関銃入門―日本の小火器徹底研究
中国近代兵器工业档案史料-2
中国近代兵器工业—清末至民国的兵工业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