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中的动物:来自前线十万火急的文学密码|经典重读

《世界文学》2010年第3期推出俄罗斯当代“新自白小说”小辑,其中有阿尔卡季·巴布琴科的《山地步兵旅》。巴布琴科生于1977年,24岁时两次赴车臣参战,曾在俄罗斯《十月》杂志2001年12期发表了一组以“战争十记”为题的小小说,由此也获得了“车臣战争文学第一人”的称号。

读《山地步兵旅》,我联想到伊萨克·巴别尔的《骑兵军》。同属俄罗斯作家,同为战争题材,且同为战争的亲历者。巴别尔1894年出生,《骑兵军》写于1923年至1926年,也是系列小小说。巴别尔说:“我得对事实了如指掌,否则什么也写不出。”此话用在巴布琴科这里也颇为贴切。两位作家均为经验写作,却能看出巴布琴科的《山地步兵旅》传承了巴别尔《骑兵军》的风格。

不少战争文学成为当代经典,2024年1月我读了英国作家以摄影记者身份写的儿童小说《第九十四只风筝》,风筝和高墙的元素和意象超越了战争,达成了人类共同和平的愿景。对比阅读《骑兵军》《山地步兵旅》,不禁让人想到一个话题:小小说怎样处理战争题材?即从什么角度、什么层面切入战争题材?这对当下国内的小小说作家应该也有一定的启示。

巴别尔、巴布琴科的小小说,从细小细微之处划开或击中了人性的微妙,从而实现了文学意义上的超越。这里试举巴布琴科写战争中动物的作品《一头奶牛》《沙里克》为例。

《一头奶牛》,山地旅接替冲锋旅,冲锋旅留下了一头奶牛。奶牛的概况是:病弱不堪,奄奄一息,用了三个动词点出奶牛饿到何种程度:趴(昼夜趴在地上)、盯(空洞无神的眼睛盯着远方)、舔(甚至连反坦克导弹弹片打伤的肩膀也不去舔一舔)。这是第一人称复数的“我们”所见,由牛及人,隐着军队食物供给的严重匮乏。“我们”的反应是:“第一天晚上,给奶牛抱了一大抱干草”,由此展开了人与牛的互动关系,用一系列动作呈现。一是牛,舔、看、吃、跟、走。其中投射了“我们”的想法,牛的“看”,是“不相信有这样的好事”,而“吃”则是“一刻不停地吃了两天”,顾不得睡。又投射了“我们”的猜想:冲锋旅的伞兵们没有喂过它。三天后,奶牛能“走”了。二是“我们”,抱、喂、挤、喝。以动作表现人与牛的互动、交流,替代了心理描写。但是,也隐隐地感到人与牛的隔阂,毕竟战场上是人与人的关系(敌我)。

有两个情景构成一头奶牛的命运:奶牛是怎么站(活)起来的?是怎么倒(死)下去的?值得注意的是第二个情景,奶牛之死,原本第一人称的复数,渐渐转换为第一人称单数的“我”。奶牛的鼻子出血,“我们”不敢正视奶牛的眼睛,因为喝过了它的奶。转而写了一个叫奥杰戈的士兵牵牛出峡谷执行枪决,这个过程,没点出“我”,却处处显出“我”的在场。用了一系列动词:牵、瞄、穿、低、翻、滑。还从牛的角度来了一个特写镜头:“看了我们一眼”“眼睛朝上动了一下,目送要杀死它的子弹”。分明是“我”换位的视角。奶牛死了,“我们”站了很久,“我”发现了小苍蝇,往奶牛凝结着血的鼻子里钻。

动词和命运紧密相关,可见隐在群体的“我”观注之细微、情感之波动,以动作写心理的范例:简洁、生动,单纯中见繁杂。终于,结尾处,出现了两人的对话。此前都是“看”,现在憋不住“说”。“我”拉了下枪击奶牛的奥杰戈。“我”说:“不过是一头奶牛。”此为劝,潜台词可为:战争中人且如此,何况一头奶牛呢。第二句:“我们走吧。”潜台词可为:站在这看,也看不活奶牛。奥杰戈的反应是,两个“嗯”。整篇小小说,千把字,写了情景中的动作,结尾来了两句对话,其中一方仅回应“嗯”,等于不响,却写出了丰富难言的情感:战争中对生命的无奈,一头奶牛唤醒了已麻木的人性。

《沙里克》写了一头战争中的狗的命运。与《一头奶牛》不同的是,《沙里克》中的“我们”已什么吃的也没有了,不得已锁定了这条流浪狗。先是伙夫安德留哈表态,他喜欢狗,不杀它,而且强调“喜欢所有动物”,隐含着对战争中的人的失望。继而,“谁也不想动手”,坚持不杀,最后回转,伙夫下了决心,领狗到河边,跟杀奶牛一样,回避“集体”,一枪了结,甚至没听到叫唤一声。也是由复数的“我们”转换到单数的“我”,“我”当了煮狗肉的帮手。两篇小说,都透露出战争的艰苦与残酷。

《沙里克》独特之处在于,残酷、冷漠的人与人的战争里,人与动物、自然之间有了温情,战争中的人由不得自己,却与动物、自然结为另一种“和平”的关系。作者写了动物、自然——树木、石头、河流的灵性,那是万物有灵,反衬出作家对战争的态度。

《沙里克》里的那条狗因为“肥”,可以猜定是家狗,只不过主人已在战火中家破人亡,沙里克是士兵们给它的命名。作品的开头写了沙里克形象温和,其他狗吃废墟中的动物尸体,沙里克却只是“看”,但已一只眼橘黄,一只眼发绿,它仍保持着在主人家里的教养。“我们”警告它有被吃掉的危险,就像卡尔维诺的小小说《黑羊》,整个镇居民都在相互偷,而那个外来者不偷,就被排斥,就被敌视,就被孤立。“我们”先是警告它有被同类吃掉的危险,后又警告它离开,它选择了离开又回来,于是,谁都不再撵它了,隐含着“我们”要吃它的无奈选择和微妙转化。

作者用了两个词:警告、选择。让人想到巴别尔小小说《契斯尼基村》里的马,战争使马丧失了选择和本能,骑兵连的胖女人萨什卡帮助马选择:繁殖后代,于是,胖女人调教师长的坐骑。结尾仅一笔带过战斗(颠覆了对开头渲染过的战斗的期待),点了那是难忘之战,其实难忘的是调教的过程。而《沙里克》里的警告,也是对置身战场的一条温驯的狗的另一种调教,以适应战争的残酷。

《沙里克》的结尾只有一句:“第二天早晨有人给我们捎来了一些碎米。”注意:捎来碎米,隐去了正规渠道的后勤的短缺。

巴别尔和巴布琴科是传报战争消息的人,其小说就如发自前线十万火急的密码电报:简洁、生动。战争将一切化为碎片,并转化为亲历者记忆的碎片。生与死、灵与肉,那么脆弱与渺小,但作家写出了坚韧和博大的情感。这是对宏大叙事的一种平衡和解构。巴别尔曾说:“我所做的是抓住什么小事情、小传闻,把它变成一个想抛也抛不掉的东西,它活了,自动会动。”小、活、动,巴布琴科深谙其中的小微妙。

(作者系作家、评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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