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汉樱花开得这么好,我想跟你讲五个故事

▏ ▎ ▍ 第1个故事

小时候,长发舅舅骑本田摩托带我去江边

舅舅一直单身,38岁了。他是家人口中的反面教材,小时候逃学去游戏机室,长大后工作不稳定,反复辞职。当过车间工人,卖过手机,开过电脑室。家人总说,他这就是打晃晃。

我妈托关系把他弄到一个小学当信息课老师,他干了两个星期就辞职了。

外公外婆看到他总是眉头紧皱。我妈总说他,老婆都讨不到。

舅舅只大我十几岁,没有长辈的威严。我小时候,他留着长发,穿着皮衣,有一辆本田摩托车,过年去外婆家团聚时,他总骑车带我去江边兜风。

我的第一个QQ号是他帮我申请的,考试没考好家里人数落我时,舅舅总跟我说:哎,冇得事。

小学暑假,我常偷偷和舅舅出去玩,和他一起去江大护校踢球,去他开的电脑室玩冒险岛,吃饭都是舅舅包了,肯德基麦当劳。这些在家,只有考试得了高分才能吃上。

我一直骗我爸妈,说我去同学家了。一直到最近,我妈才告诉我,每次舅舅带我出去,他都跟我妈汇报过,我妈总不支持,但拗不过舅舅。

初中开始我妈就不让我和舅舅接触,舅舅也没再找我,我们只是偶尔聊QQ。他开始变得“正能量”,每次都让我考试加油,上课认真。

我开玩笑说,舅舅还不是没读书,还不是过来了,他很严肃地教育了我好久。那一刻,我觉得他从一个好朋友成了一个长辈。

QQ空间对他锁了,怕他“告密”。大学后我渐渐没有和舅舅联系了,只有过年才见面。

“你知不知道,你舅舅得肺炎了。”大年初三那天,我妈跟我说。

“哪个舅舅?”

“小时候总陪你玩的那个舅舅。”我妈说。

没人知道舅舅是什么时候生病的。听说大年三十那天舅舅跟外婆通了电话,还哭了。外婆70多岁了,想去照顾舅舅,被家人拦住。

我在新闻上看到大部分逝者都是老年人,想着舅舅还年轻,应该能挺过去。

第二天我给舅舅打电话,没人接听。

外公和外婆去看他,没人开门。最后物业开了门,房里一堆泡面盒子,舅舅躺在地上。医院的人过来,说已经去世了。警察来了,找到了舅舅的病历。病了一周,一直没有确诊。

我突然开始自责。舅舅一个人在家生病,他会害怕吧。

摄影:荡空山

▏ ▎ ▍ 第2个故事

父亲总是穿得干净又整齐,每天散步一小时

父亲1954年出生在湖北宜昌,小时候跟着一位师傅学医,后来在湖北中医药大学读书,毕业后回到宜昌行医。

父亲瘦瘦高高,总是穿得干净又整齐,对我和妹妹管教很严。

小学有次我跟同桌交换铅笔盒带回家,父亲把我胖揍一顿。他说,不管对方是否允许,都不能随便拿别人东西,每个人都应该有自己的原则和坚守。

父亲救过很多人。老家有个吸毒少年,试了好多办法没用,据说是父亲的药方治好了他的毒瘾。

2006年我在武汉工作定居,把父母从宜昌接来,父亲在汉阳一家医馆继续给人看病。

有一位肾衰竭的叔叔,医院说没办法治,只能等死,结果被父亲医好了。每年过年,这位叔叔都会来我们家感谢父亲,从不间断。

父亲喜欢四处旅游。每年我都安排他和妈妈出去玩,前年是新疆,去年是北京。他注重养生,每天散步至少一小时,喜欢打太极。66岁的人,干力气活、搬东西比我们年轻人还有劲。

1月19日,父亲在汉阳一个社区做义诊,室外气温低,人多,面对面距离不到 20 厘米给人看病。

那时他不知道病毒人传人,没戴口罩。那天之后,父亲开始不舒服,去医院没看出个所以然,以为是风寒感冒。他仍坚持接诊,一直到武汉封城。

大年初三,我还滞留在长沙,看到武汉家里的社区群有人发救护车接人的小视频,点进去看,是来接我爸的。

父亲是自己走上救护车的。走的很快,我妈在后面跟不上他。

2月7日,父亲病情进一步恶化,送到医院没几个小时,人就走了。

▏ ▎ ▍ 第3个故事

爹爹有老年痴呆,全家里只叫的出我的名字

爹爹老家在仙桃王老口,小时候家里苦,9岁就没了妈。他上私塾连鞋都没有,要光着脚走很远的路。

十几岁时,爹爹从仙桃坐船来汉口。那时到处都有日本人,他在船上挨过打。

来武汉七十多年,爹爹一直改不掉仙桃口音。退休前他是一名老法官。年轻时受过毛主席、周总理接见,是全省劳模。

毛主席横渡长江时,爹爹在水上公安,负责保卫。后来调到法院,开始接触调解工作,个性内敛的爹爹渐渐话多。

爹爹喜欢读书看报,研究最新的法律政策,还会用剪刀把报纸剪下来,做简报。

我小时候一直住在爹爹家,15岁才离开。爹爹不论去哪旅游都带着我,湖北省内基本都走遍了,外地也去过不少。

爹爹家在汉口天门墩,他总带我去青少年宫玩。我的第一块电子表是他跟我买的,在家附近的北湖商店,手表里有十几个小游戏,九几年,卖几百块,很贵。外公自己很节俭,吃的也不讲究,但对我很舍得。这块表我现在还留着。

爹爹85岁时老年痴呆了,走路没力气,住进一医院疗养。这两年,他记性差了很多,有时分不清白天黑夜,晚上两三点就起来了,然后说,天亮了。

所有亲人里,爹爹只认得我。我每天都会去一医院看爹爹。1月14日,他坐在板凳上睡着了。我轻轻喊了他三四声都没有答应,又拉了拉他的手。爹爹醒来,看着我露出微笑。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他。

为了哄他开心,我买过一个戒指,刻着“最好的爹爹”。听妈妈说,爹爹转院到金银潭重症病房时都不愿摘下这枚戒指。

除了老年痴呆,爹爹没有基础病。2月10日是他90岁生日,我想只要他扛过了这天,就能活下来。

第二天2月11日早6点50分,他离开了。距离嫁嫁去世不到半年,这一次我只能对着门外的方向磕三个头。

▏ ▎ ▍ 第4个故事

“我和你爸爸已经不相爱了,但是他一直蛮爱你。”

初中时爸爸妈妈离婚,我和我妈生活在一起。离婚后她开始抽烟。我一直恨我爸。在那之后他结婚又离,过来看我被我踹出门,给家里打电话全被我挂了。

我妈说:“我和你爸爸已经不相爱了,但是他一直蛮爱你,他后来一直一个人,你不待见他,他挺痛苦的。”

1月26号晚上,妈妈说要自己去泡个澡,换个好看点的睡衣。和她平时上班前一样,长头发梳得很整齐。

她让我给女朋友拨了个视频,她要参与。她跟我女朋友说,虽然我是单亲家庭,但没有性格障碍。婚房她给我买好了,让我女朋友不要担心。

我责怪她,说这些太早了,说你今天有点奇怪。

她又让我原谅爸爸。等疫情结束了,去爸爸家吃个饭,陪他散散步。要喊爸爸,不要老是喊大名。

那天晚上我睡着了,但时不时会醒。窗外雨声太大,我把暖气开了,还是睡不安稳。

1月27日早晨我去她房间给她送面,叫了好多遍叫不醒她,我把面放在床头柜上,在她耳边说,起来后趁热吃了。

我妈平常都六七点起床。早晨十点半,我妈还没起,面已经凉了。我大声叫了她没有回应。

我打了120。在她旁边坐了一段时间,我又说,面凉了,要不要我重新煮一碗啊。

120来了十多分钟他们就告诉我,妈妈是昨夜去世的,让我打给殡仪馆。说完他们就走了。

下午我才给殡仪馆打电话。我想多陪我妈一会儿。我把她从床上托起来。我妈好轻啊,我一只手能把她从床上托起来,就像她自己坐起来一样。

妈妈封城当天就发烧了,一直没能确诊住院,只能在家等待。后来这些天每天高烧39度,身体还是没扛住。

她一直是个注重仪表的人。我把她头发整理了一下,抱着她哭了。

▏ ▎ ▍ 第5个故事

年前一个月,爷爷就开始准备香肠腊肉

奶奶在我5岁时就去世了。我的大伯下岗后,找工作不顺经常喝酒,中风住了院。奶奶为了给他熬鸡汤,去江边的船厂捡碎煤换钱,一辆上坡的货车带走了奶奶的生命。

所有人都指责大伯,只有爷爷说,这都是命。

奶奶火化前,我大哭。舅妈们小声议论,这伢有良心啊。那时我对死亡没有概念,印象中奶奶满脸皱纹,驼着背,每次看到我眼睛就弯成一对月牙,特别温柔,她突然安静地躺在那里,我觉得伤心。

那时候爷爷坐在远处的一个角落,不过来看,也没有哭,一直在发呆。

每年大年三十,爷爷都提前一个月开始准备菜,做香肠,做腊肉,忙活好几天。只有那一天,全家团聚在他的家里,他也不说话,就乐呵呵地看着我们。

武汉封城没多久,爷爷就发高烧了。我过了好多天才知道。

“爷爷得了网上说的那个病,爸爸去了。” 妈妈过了几天跟我说。我爸是爷爷的小儿子,爷爷生病是二伯告诉他的。

爷爷一直以为自己是普通发烧,去社区卫生站,大夫让他去大医院检查,他才打电话给儿女寻求帮助。

大伯要在家照顾孙子,二伯腿不好,姨妈封城前去了外地,四伯在北京定居,小姨身体不好。二伯跟我爸讲,只有你可以去照顾一下,不然他只能就这样了。

爸爸早上4点出门带爷爷去协和排核酸号,确诊后床位需要排队,爷爷只能每天去医院打针。

我爸说爷爷一直没退烧,躺在家里,每天只能喝点粥。他总跟我爸说,他有点想我奶奶了。

2月7日早晨,爷爷去世了。殡仪馆的车是晚上来的,我爸说他们用一个黄色大袋子把爷爷装了进去。

爷爷去世前一直在看奶奶的照片,问我和几个表哥表姐的工作是否顺利。他还问我爸,还过不过年。

骨灰是大伯去拿的,放在爷爷家的床头柜上。火葬时没有亲人陪着他。

▏ ▎ ▍ ▎ ▏

第一个故事讲述者知道舅舅去世后,一直自责:“如果我及时给舅舅打了电话,他说不定就会得到医治。”

第二个故事讲述者从父亲住院那天起,再也没有发过朋友圈。她的爷爷奶奶已经快90了,总是打电话来问父亲。她不敢说,瞒一天是一天。

第三个故事讲述者通过微信打字,和我讲她爹爹的故事。她怕接电话聊起爹爹,家人听见会伤心。

第四个故事讲述者是我的校友。印象中他很坚强,但电话里他一直在啜泣。我们通了三次电话,每一次他说话都断断续续。妈妈去世后,他一直敌视的爸爸来看过他。

第五个故事讲述者的爸爸因为照顾爷爷感染,进了方舱,如今已治愈。他说他再也不会和亲人吃年饭,因为凉了心。同时也责怪自己,为什么没和爸爸一起去照顾爷爷。

我们期待樱花,沐浴春天。有些人却失去了他们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还有一些人,再也看不到这一切了。

那些还没有被病毒侵袭的日子,他们也曾行走在这人世。

我们会走出家门,重新过上平凡生活,像他们生前那样。

樱花瓣是轻的,热干面是香的,蛋酒好烫,日子好长。武汉还是那样没有春秋,只有冬夏。

逝者如斯夫,有些记忆,不会被逾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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