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年前,刚独立的俄罗斯积极尝试加入北约,老布什政府则承诺北约不会向东扩张一英寸。30年后,在俄乌军事冲突中,俄与北约虽未直接交火,但已然进入“准热战”。北约未公开参战,但深度介入战事。
30年来,俄罗斯与北约关系经历了从蜜月到口角,从缓和到争吵,从“新冷战”到“准热战”的螺旋式下坠。俄与北约关系的戏剧性转变,既是俄罗斯身份定位和对外政策剧变的缩影,也折射出后冷战时代美国向华约集团故地和“后苏联空间”扩张的基本轨迹。
幻想融入(1991-1993)
俄罗斯独立初期,曾一度尝试加入北约。早在苏联解体前,时任俄罗斯领导人叶利钦就向美国和北约表示,“与欧洲唯一的军事联盟合作将是俄罗斯安全的重要组成部分”,俄将加入北约视为“长期政治目标”。
独立后的俄罗斯奉行“自由国际主义”对外政策,时任外长科济列夫等人认为,自由民主国家间的利益是天然和谐共通的,既然俄罗斯已经转型为自由民主国家,即使它与北约国家间有局部分歧,也可通过国际机制化解。1993年,科济列夫在北约官方杂志《北约评论》上撰文表示,俄罗斯与北约国家今天是天然朋友,未来是盟友。时任美国总统老布什多次表示,只要俄罗斯完成相应的改革,当然也能加入北约。
1993年,时任俄联邦安全部副部长斯捷帕申表示,加入北约是“早就确定的目标”,新俄罗斯在欧洲没有外敌,主要威胁来自内部政治动荡。解决政治动荡既是加入北约的前提,也是俄与北约利益完全一致的领域之一。在当前阶段,俄国家安全战略的核心是建立与北约的安全伙伴关系。
这是1月26日在俄罗斯首都莫斯科拍摄的克里姆林宫和圣瓦西里教堂。新华社记者白雪骐摄
初生裂痕(1994-1998)
北约开启东扩,使俄罗斯对西方的浪漫主义幻想受到打击。克林顿政府是“民主和平论”的拥趸,认为北约东扩可以巩固东欧国家的民主化。从1993年下半年起,为了与共和党竞争,同时迎合国内军工集团和波兰捷克裔选民,克林顿政府开始积极推动北约东扩。克林顿访问波兰时宣布波兰将是第一批扩员对象之一,并承诺扩员将尊重俄主张,不会是“仓促、突然和排它性的”。北约外长会在未与俄协商的情况下,突然宣布将公布扩员路线图,激怒了时任俄总统叶利钦。
1995年,叶利钦任命的专家小组针对北约东扩提出两个方案:要么北约接纳俄加入,要么把北约置于一个由联合国主导建立的扩大版欧安组织的权威下,且俄在该组织拥有否决权。叶利钦执政期间曾多次提及这两个方案,这也是如今俄方“欧洲安全的不可分割性”主张的重要思想来源。
长期以来,北约东扩是俄罗斯与北约关系的核心议题。但必须强调的是,不同时期的俄罗斯精英对北约东扩如何影响俄利益,有完全不同的认识。当时俄罗斯之所以不满北约东扩,并非像现在一样视其为军事和安全威胁,而是担心单方面东扩将割裂俄罗斯和欧洲,使俄在欧洲安全决策中被孤立和边缘化。
近年来俄方多次提到北约背弃了“不东扩承诺”。其依据是,1990年2月时任美国国务卿贝克赴苏联谈判两德统一问题时向戈尔巴乔夫提出,德国统一后,美国和北约将保证“北约的管辖权和军队存在不会向东移动一英寸”。1990年9月签署的《关于最终解决德国问题条约》确认了东德领土的“特殊军事地位”,规定不在东德部署任何外国军队。
在俄方看来,“不向东移动”当然也包括东德以东的东欧各国,因此等同于美国承诺北约不东扩。而在美方看来,这一承诺是仅针对两德统一的个案,向东欧扩员问题当时根本不在各方议程上,因此承诺并不适用于东欧。
危机与蜜月(1999-2005)
巴尔干地区是俄罗斯与北约的第一个角力点。1999年3月,北约不顾俄罗斯的反复警告,悍然对南斯拉夫发动全面空袭。4月,北约再次不顾俄反对,出台了以强调“域外行动”为标志的新版战略概念,标志着北约军事行动从集体防御扩展到对外武力投射。
作为回应,俄罗斯立即冻结与北约的一切关系。俄军发起苏联解体以来最大规模军事演习“西部99”,演习场景包括应对“未指明的军事联盟”对白俄罗斯和俄罗斯西部的导弹攻击。1999年10月,俄提前发布新版军事学说,改变了1997年版国家安全概念关于主要威胁来自国内和边境的判断,第一次强调外部军事入侵是主要威胁。
但科索沃危机并未改变俄罗斯对北约的务实合作态度,俄方在示强之后又积极推动与北约关系正常化。1999年8月,时任俄总理普京表示,俄罗斯应该且将要融入文明世界,因此“我们将与北约合作”。随后俄与北约恢复接触,双方军队开始在科索沃维和行动中密切配合,一直持续到2003年。
2001年的“9·11”事件成为双方关系升温的契机。普京在大国领导人中第一个致电支持小布什,美俄成立了反恐联合工作组。2002年5月,俄罗斯与北约各国签署协议,将常设联合理事会升级为北约-俄罗斯理事会。2004年3月,俄罗斯和9个北约成员国举行了第一次联合反导指挥部演习。2004年12月,俄罗斯与北约批准了全面反恐行动计划,俄加入北约在地中海的反恐行动。时任北约秘书长罗伯逊以及北约一些成员国领导人支持俄罗斯加入北约。这是俄罗斯与北约的短暂蜜月期。
同样在这一时期,俄罗斯与美国和北约关系的三条裂痕开始显现。其一是反导系统与战略稳定问题。2002年,美国单方面退出美苏签订的《反导条约》。其二仍是北约东扩问题。继1999年吸收波兰、匈牙利和捷克为成员国后,北约无视叶利钦此前提出的“北约不向原苏联加盟共和国扩张”的红线,向波罗的海三国在内的7国发出邀请,开启第二轮东扩。波罗的海三国于2004年加入北约。其三是“后苏联空间”的“颜色革命”问题。2003-2005年,乌克兰和格鲁吉亚先后发生“颜色革命”。这三条裂痕虽然在当时并未严重影响双方关系,但成为延续至今的纷争与对峙根源。
2004年4月22日,北约会旗和26个北约成员国国旗并排悬挂在装饰一新的保加利亚首都索非亚市中心广场上。新华社记者郭爽摄
裂痕扩大(2006-2013)
2006年后,反导部署、北约东扩、“颜色革命”这三条裂痕不但未能弥合,反而不断扩大。
2006年,美国正式提出在东欧建立反导基地,并前往波兰、捷克、匈牙利、保加利亚等北约新成员国选址。2007年1月,美国启动与波兰、捷克的反导部署谈判。虽然美国声称东欧反导系统是针对“伊朗和朝鲜导弹威胁”,但分析人士认为,该系统同样可用于拦截俄罗斯的导弹,抵消俄核反击能力,削弱俄战略威慑有效性。同年2月,普京在慕尼黑安全会议上发表演讲,激烈批评北约东扩和美国在东欧部署反导系统。这一演讲被视为俄罗斯与美国和北约关系的分水岭。
同时,北约继续推动向俄罗斯近邻扩张。2007年4月,小布什签署法案,支持乌克兰、格鲁吉亚、阿尔巴尼亚、克罗地亚和马其顿加入北约。阿尔巴尼亚、克罗地亚于2009年加入北约。
2009年,奥巴马上任后提出“重启”美俄关系,给俄罗斯与美国和北约关系带来转机。俄罗斯与北约开始朝着改善关系的方向努力,但收效甚微。
2009年11月,时任俄总统梅德韦杰夫提出新欧洲安全架构提案,提出在“任何一国和国际组织无权以牺牲其他国家或组织为代价来加强自身安全”的基本原则上,建立包含俄在内的统一安全共同体,以取代北约和欧安组织等机构,彻底结束冷战。北约主动与俄接触,谈判北方通道问题。
2010年,俄与北约恢复军事合作。但俄美欧的新安全架构谈判并未取得进展。北约不愿从法律上保证部署在东欧的反导系统不以俄为目标,也不愿将反导系统的部分控制权交给非成员国。
与此同时,美西方继续在中东和俄罗斯近邻策动“颜色革命”。北约空袭利比亚,介入叙利亚内战。如果说利比亚空袭仅仅是加深了俄罗斯对北约作为“霸权干涉工具”的印象,那么北约国家对俄在中东传统战略支点叙利亚的颠覆和瓜分企图,则严重冲击俄在中东的战略利益。
急转直下(2014-2022)
2014年爆发的乌克兰危机成为俄与北约关系的最大转折点。双方中断了安全合作,并转入实质性军事对峙。
2014年,北约增加了在东翼成员国的军力部署,并于2015年开始向乌克兰提供军事援助、派出军事顾问和教官,帮助乌军按照北约制式改革指挥控制和通信系统、更新军备、制定对俄作战规划。2016年,北约华沙峰会决定在波兰和波罗的海三国部署战斗群。北约舰艇和战机在黑海的演习和巡航频度显著提升。俄与北约在东欧、波罗的海、黑海、北极地区举行多场针锋相对的联合军演,军演规模连年刷新历史纪录,舰机对峙摩擦空前增加。2021年,英国海军驱逐舰进入克里米亚12海里线内,几乎引发交火。
美俄围绕《中导条约》的履约争议也逐步激化。美指责俄进行了违约的中导研发和试验,俄则认为东欧反导系统可用来发射陆基中导。2018年,普京在国情咨文中披露了在研的包括新一代洲际弹道导弹、核动力巡航导弹、核动力无人潜航器等六种新型战略武器。2019年,特朗普政府正式宣布退出《中导条约》,美主要军种启动中导研发项目。美战略界提出在北约东翼国家部署陆基中导,以抵消俄常规军力优势,俄将其视为重大威胁。
在俄罗斯与北约全面对峙、美国煽动乌克兰加入北约的情况下,俄去年年底提出与美国、北约、欧安组织的三场安全对话,均无果而终。北约拒绝了俄关于停止东扩等核心诉求。
2月24日,俄军对乌克兰发起特别军事行动,标志着该地区自二战以来最大规模的武装冲突拉开序幕。
总的来看,冷战后的俄罗斯与北约关系中,蜜月是短暂的,缓和是脆弱的,矛盾是难解的。俄罗斯精英不止一次希望建立和融入“从温哥华到海参崴”的西方安全共同体,不止一次呼吁“欧洲不可分割的安全”,而美国和北约选择了拒绝将俄罗斯融入新的全欧安全体系。在意识形态驱动和军工复合体游说之下,美国不顾国内战略界和俄罗斯多次反对,一次次推动北约东扩,一次次在俄罗斯周边策动“颜色革命”,一步步将俄罗斯逼到墙角。(作者:中国国际问题研究院欧亚所康杰;编辑:孙萍、鲁豫、马晓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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