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聆雨子】
“黄金三十年”
许多人会不经意使用外来词:道别说声“拜拜”、开心叫声“噢耶”,此属于不同语体在口语场景里的相互借代,乃正常现象。但也有特殊情况:比如,不少年轻女孩,会把关系亲密的男生,喊作“欧巴”。
“欧巴”来自韩语,而非英语这类世界通用语,多数人第一次听见它,也肯定不在语言课上。换句话说,它的输送,几乎全部由现代视听媒介承担,确切说,全部由影视剧来完成。于是,它越普及,越可证明,它所属国家的通俗文化在影响力上的成功。
就像,你兴许记得,2004年,大街小巷都传唱着一首“呜啦啦呜啦啦~”的曲子,那是《大长今》的主题歌。
就像,你兴许记得,2016年,一夜之间,每个人都在用“势均力敌的爱情”描述自己的择偶观,那是《太阳的后裔》的经典台词。
就像,2014年起,每逢寒冬,朋友圈和微博上总会刷出无数“下雪了,怎能没有炸鸡和啤酒呢”——出处是《来自星星的你》,那是极少数没怎么出现“欧巴”这个词的故事,因为里面的男主角被称为都敏俊“xi”(韩语“先生”之意)。
自1993年中央电视台引进第一部韩剧《嫉妒》至今,不知不觉,过去了近三十年时光。
这是上世纪最后的时光,也是新世纪最初的时光。虽然社会心理、媒介形态、娱乐偏好都已时移世异,虽然国际政经环境乃至中韩关系也已历若干坎坷变迁,但“韩剧”作为一个专有名词,好像始终在中国乃至在全世界范围内,保持着旺盛的输出和存在感。
从《蓝色生死恋》和《冬季恋歌》,到《豪杰春香》和《天国的阶梯》。从《大长今》和《宫》,到《咖啡王子一号店》和《人鱼小姐》。从《继承者们》和《来自星星的你》到《奶酪陷阱》和《请回答1988》。从《澡堂老板家的男人们》到《我的名字叫金三顺》到《太阳的后裔》到《爱的迫降》到《二十五,二十一》……
随手一列,好像都是特定年份的集体回忆,好像是每隔半年到一年,就能催出一个刷屏级的话题。
今年方才过半,《我的解放日志》《安娜》《非常律师禹英禑》等依旧表现强势、口碑不俗。甚至还不止于亚洲,在网飞(netflix)等更国际化的平台上,《王国》《D.P逃兵追缉令》《少年法庭》正轮流成为爆款。9月13日,74届艾美奖颁发,李政宰更是凭《鱿鱼游戏》成为历史上首位获得视帝的亚洲人。
更搞笑者,屡有欧美媒体爆料,近年频繁发生“西方女性只身赴韩寻找爱情”的、让人哭笑不得的诡异新闻,据称,她们多是受韩剧影响、看入了迷,从而一厢情愿认定“韩国男性既有教养,又很浪漫”。
CNN相关报道截图
对已是既成事实的文化现象,能细读、拆解、取长补短、知己知彼,总比急着表达不屑(“那都是垃圾”)和不忿(“那都是毒药”)更加健康。说白了,即便那是个坑,也得知道大家是咋入坑的,即便那是个阳谋,也得知道它是咋收割观众的。
娱乐帝国
近年里,总结韩剧经验、试图以之为蓝本向国产剧提供补益参照的文章远不在少数。只可惜,说来说去,常逃不过制作精良、画面唯美、剧情精彩这种四海皆准的万能片儿汤话。
其实,万事都得穿透到本质,方能把握其内核驱动的奥妙。故而,提起韩剧,必得看到它背后常伴随着一个更大的词:韩娱。提起韩娱,又得看到它背后常伴随着一个更大的词:韩流。
“剧集”并非孤立的媒介叙事形态,它与整个国家在文化产业上不遗余力的自我打造息息相关。
1998年,时任韩国总统金大中就已提出“文化立国”战略应对金融危机后停滞的经济,从此真金白银的财政预算不断加大。这政策利好的春风,恰恰匹配了接下来若干年韩国电视剧的腾飞起航。
更勿论动不动祭出的“体制利器”:政府自行出钱购买电视剧版权免费提供给他国电视台在黄金时间播放,暂缓李敏镐金秀贤的兵役以便二人延续其热播剧的势头再推新高……
统计显示,韩国文化产业出口每增加100美元,就能带动其它韩国产品出口增加410美元,4倍的性价比,这样的生意会有多少人去做,不言而喻。
由此,韩剧再也不是茶余饭后的边缘消遣,而是民族“情感工业”的中流砥柱物。
有了完备的体系,就能打造出完备的生产机制:精确入微的市场调查机制,对观众喜好的透彻把控;故事大纲第一时间放上网站公开讨论,决策剧情走向、主角选择和人物命运;创举性的“边拍边播”,随时根据网络意见重新调整角色。
这样的操作常会细化到匪夷所思的程度:《来自星星的你》前半程中,都敏俊教授已收割无数倾心,仅有的美中不足,女观众们纷纷反馈其穿高领毛衣的妆造不好看,于是到最后几集,服装竟全部变成低领扮相。
这里面的逻辑,其实是一种把整个潜在市场当作甲方、精准计算和投放的“群体订制”模式。
一切体系和机制,最后都要落到“人”这一终端上。体现在韩剧里,就是一直被津津乐道的造星能力:区区五千万人口,几乎在为整个亚洲批量订制金牌男神女神。
漫长培训和严苛筛选的练习生模式,东方文化里相对较高的服从性、纪律性、自我克忍与个体牺牲精神,给了这种讲究努力上进、近似应试教育选拔般、一将功成万骨枯的高淘汰率,以存续土壤。
流水线生产易落入标准化窠臼,偏偏韩星能以不拘一格的选用范式,兼顾当代人多样偏好:棱角分明型,温柔暖心型,不苟言笑型,囧傻呆萌型,可盐可甜型,又纯又欲型,一度连“大叔型”都成顶流。
从安在旭、宋承宪、裴勇俊到李敏镐、金秀贤、玄彬到宋仲基、池昌旭、孔刘,潮水般次第涌起,却又能不断进化,遍涉男性审美不同风格,未必剑眉星目第一眼花样美男,也未必都八块腹肌大长腿,却总有一款辨识度极高的偶像产品微笑等你。
现实与非现实
说到明星,有不少人立即会犯经验主义错误,好像一提韩剧,就是俊男美女+痴男怨女一招鲜。
这话放二十年前大约不错,但仅靠这话,韩剧撑不过二十年。讲句不客气的,二十年后,这些桥段,反而在国产剧中经常看到。
它是一个重要构成部分,是一个推动力,是最容易被认出的招牌和门面之一,但绝不是全部。用它概述韩剧,未免扁平且形而上。
非要为韩剧做内容层面总结,我倒愿称之为:强情节化、强情感化、强情绪化。这个“强”(浓度、烈度、锐度),还同时表现于两种看似截然不同的方向之上。
一是绝对的非现实方向,也就是极致浪漫、唯美、王子公主的童话,虽然有其幼稚、浅显、一厢情愿的一面,但的确真诚、炽热、纯粹、用心至深,不是鸡贼的谋算,不是猥琐的意淫,可以低龄,但不会低智。
去仔细琢磨韩剧里的爱情线,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前文本,每个人都积攒着或挣扎于自己的隐痛,就像预留好缺口的拼图片,在苦苦等待合适的对象来补完;这种绵密的针脚,给了哪怕最偶然的一见钟情以必然性,无论怎样跨越时空和生死,“她为啥会爱上他”的问题,总能得到一个可理解的回答。
何况还有各类生动鲜活或甜蜜或催泪的细节填充其中,不是简单粗暴的一约会二牵手三拥吻、摸头捏脸捶胸口。何况还有男一男二分工明确,各司其职,一个负责圆满一个负责虐心,还有男主女主配合默契,一个高冷霸总一个就必然外向执拗乌龙不断。
另一个,则是绝对的现实方向,人性丑恶、贫富悬殊、制度漏洞、官僚腐败、阶层和种族矛盾、性别困境、行业内幕、教育内卷……
如果上一点是韩剧沿用至今的外在标签,那这一点就是韩剧实现文化阶位跃升、收获更多观众好感的内在能量。如果上一点能建设“共识”,这一点就能提供“异见”。
《信号》讲警界和司法界,《匹诺曹》讲新闻界,《制作人》讲综艺界,《未生》讲商界,《D.P逃兵追缉令》讲军界,《少年法庭》讲校园暴力和成长焦虑,《我的解放日志》讲当代都市人的生存倦怠和情绪退行,《我是遗物整理师》讲特殊行业和特殊疾患,《安娜》讲成功症候群下的谎言……在追击韩国社会的焦虑、创痛、分裂和隐忧时,影视剧集已经表现出相较其它媒介的明显优势。
同时,这些剧又不仅仅是锻造某个唯一价值观、制造单向的愤怒、把观众忙不迭地送上道德制高点,而是以相对开放的态度,推动讨论、交换和碰撞,这同样是可取的态度。
耐人寻味的是,这现实之尖锐“异见”,有时却又能反哺非现实之浪漫“共识”。
比如韩剧经常表现豪族与平民在两个世界里的隔断,这作为阶层固化的现实固然让人绝望,但对于超现实故事而言,就能作为“白马王子爱上灰姑娘”之古老母题的今日演绎,作为衬托爱情奇迹、变不可能为可能的背景板:“聚焦不平等,然后用爱情去跨越不平等,于是凸显出爱情的力量”成为屡用不爽的内循环。
当然,最后也该提一嘴韩国的特殊性。
在中国观众眼里,它既有儒家思想文化圈的同源性,又是一个完成了现代化经济建设的、足以提供时尚生活想象的地方。
对亚洲诸国民众来说,它拥有相似的历史记忆:20世纪风雨飘摇的屈辱上半叶和经济腾飞励精图治的下半叶。
它的一些特殊国情,如南北分裂、财阀政治、N位总统的惨淡结局,有太多能挖掘、拆解、利用之处。
它又和绝大多数发展中国家分享着重合度很高的当下焦虑:城乡之间、贫富之间、房产、老龄化、教育、女性地位……
这些对于电视剧来说,都是营养基、素材库、培养皿。
更何况,韩剧的界面一直比较友好而亲民:美剧英剧日剧逻辑性较强,有一定深度,对观众的受教育程度有一定要求;看韩剧的门槛则相对较低,各年龄层、各文化程度,都能找到自己的切入点各取所需。
枯竭与危机
分析完成功要素,本文还没到结束之时。凡事月满则亏,韩剧走到现在,也要面对必须面对的困境挑战。
困境的言说依旧可从“现实”和“非现实”这两个维度展开。
“非现实”那边,是创意的见底:有好事者摘取记录过,韩国人截至目前,已在屏幕内与富家公子、中产阶级、底层劳动者、医生、律师、教师、运动员、自闭症、抑郁症、人鱼、鬼怪、外星人、丧尸、超能力者、来自过去或未来的人……总之就是一切可被作为角色的生灵谈过或终成眷属或撕心裂肺的恋爱,玩出新花样的能力委实让人佩服,可新花样好像眼见着也要濒临穷尽。
“现实”那边呢,是一句老话:有的国家发现了自己的问题,就去解决问题;韩国人发现了自己问题,就去拍部电影或拍部电视剧。
也就是说,韩剧(也许还有韩国电影)经常遭遇的一个质问来自:它所谓的批判性,会不会终究只是一种包装话术、一种深度与厚度上的自我粉饰,无法转化为现实中的变革力量?
当你在剧中一次次提出问题,却无法在实际中解决问题,既给了理性的评判者怀疑其真实价值的口实——一切是否只是你作为噱头抓取眼球的、隔靴搔痒的哗众取宠,也打击了感性的追剧人曾经被点燃的热血和曾经被启迪的反思。
结果很可能是,观众也只能浅尝辄止地环绕在你的“思想性”周遭,反思过、哀叹过、忧国忧民过,回过头来,依旧得把主要精力无保留地投入到磕CP的狂欢当中。
这也能解释前文提到的,为啥这么多优秀作品俊采星驰之后,依然无法改变许多人的刻板印象:“韩剧有三宝:车祸癌症治不好”。
韩国出生率的严重退行,社会信心、生活热情的下降,这种冷漠情绪,与韩剧所传递的东西明显无法匹配、无法提供更多的观看支撑。如果韩国民众全成了“寄生虫”、韩国女性都成了“金智英”、韩国孩子都在遭遇“N号房”,那光靠电视剧营造的梦境,总归要一戳即破的。
韩国自身文化底蕴的厚度相对匮乏,甚至在文化资源认证和掠取上一贯以来的某些偏差、不厚道之做法(比如经常被诟病和鄙夷的侵权行为),同样可能对韩剧的前景起到反作用。
再者,资本在胜利的号角中一味高歌猛进,未免将诸多个体碾作铁蹄下的路基:过快的更新换代、喜新厌旧制造出的变态竞争压力,对从业者的极致榨取,再加上特有的全民兵役制度,更是缩短了艺人的黄金期。搜一下韩星相关消息,抑郁症乃至自杀丑闻,几乎就像热播剧集一样连续不断。
许多通俗文化帝国,都曾经溃于这样的罪恶内耗。现实中的政治性、社会性不满,亦会转嫁到电视剧之上。
文在寅上台前后,KBS和MBC两大韩剧制播主体都有较大规模的罢工抗议。去年新剧《雪滴花》开播后,由于被指“歪曲历史”、“美化秘密警察组织”,被超过23万韩国本土网民在青瓦台请愿留言要求停播。此均为先前罕见之舆论危机。
结语
综上所言,韩剧以举国发展文化产业之东风,搭起领先亚洲之娱乐工业生产链条,采用内容、明星、情感等复合性修辞,在现实和浪漫主义的双线交融里攫取和掌控了观看者的心智体验,从而迎来长达三十年的盛世。
然而,韩娱自身的后继乏力与透支,韩国社会固有的结构性漏洞,又正在加深韩剧的忧患。
我们没必要神话韩剧,也没必要妖魔化韩剧,它的出色与短缺,均能构成我们的他山之石。它的繁荣可资学习借鉴,它的瓶颈,同样可引以为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