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目:妈妈的板车

曹采峰|文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能在边远农村的公路上拉上板车,是件不容易的事。

我妈妈是省妇联干部,七十年代初带我们去农村“下放”。那时,一个生产队连一架平板车都没有。我生病,是生产队四个壮汉用我家下放带来的毛竹凉床“倒过来”,扎上四个床腿,把我放在凉床肚子里,铺上稻草和棉絮,用打稻场上的两个杠杆抬了十几里的丘陵路,把我送到公社医院,我才退的烧。

我在公社医院住了几天后,好了。妈妈从那借到了平板车,高兴地对我说,“我拉你回去。”她不想麻烦生产队的人了。

(有妈的孩子像块宝。最左边为作者本人)

早上六点,她一个人在镇上医院把我扶上平板车,向我们下放的生产队拉。我记得在回村的土路上,息了几次,还不见生产队的村落。沿途有人认得我妈妈,要替我妈妈拉我回村,我妈妈知道她们是去赶早集的,走回头路就赶不上早集了,没让她们送,说她能拉我回村。

我妈妈在这一带村子里,好些大人小孩都认识她,喊我妈妈为俞老师。当时,我妈妈代表省妇联二十多户“下放干部”来这里看房子,给省妇联二十多名妇女干部落实住处。

那时,一个女干部下放,都是拖家带口,有怀抱喂奶的孩子,有随老婆来的丈夫。其中,我记得很清楚,有位女干部,连续几个晚上到我家和我妈妈谈,要把他丈夫带着和省妇联的女干部一起下放。省妇联女干部下放的地区是江淮之间,比去阜阳颍上那边生活条件好多了,我妈妈是“下放干部”筹办处的,她同意了。但那时没有想到那位随省妇联下放的“丈夫”从“下放”发迹,后来当到了我们省的省长。

(作者母亲)

省妇联机关不大,但当时有好几位主席、副主席的丈夫就是省长、副省长。省妇联里几位女干部多是“三八式”女干部,和我们一起下放的妇女干部中,除了妇联主席被“军管”了来不了,最大的是原副省长夫人也来挂了名。

当时,驻省妇联的“军宣队”、“工宣队”的女军人、女工人、公社书记是领导阶级,她们陪着我妈妈来落实省妇联干部的下放任务。她们让我妈妈在镇子边上的,条件好的蔬菜大队落户,吃住在镇子边上,生活、看病、上集都方便。但我记得妈妈对我说,离公社近点好生产队留给那些年龄大的和生孩子的同事,我家孩子大了,就落户到最远的一个大队吧,现在好了,我生个病要跑十几里路。

我妈妈从城里下放到这村子前,是给省妇联领导写材料的人,是省妇联主席的秘书。她从没有做过农活,但那时,城里干部下放了,生活变动大,前途渺茫,人心浮动,好在下放干部的工资都还保留着。我们一起下放的干部中,随便那个妇女部长拿的工资都是处级工资,比县革委会的书记工资高多了。记得村干部对我妈妈说,你们省妇女的工资都比我们公社书记工资高好几倍,带着工资下放,你们家钱用不完。

其实,我妈妈一人下放,带着三个孩子,全靠她一人抚养,一点也不宽裕。我记得她带我们来农村,从来就没有给过我们吃过比村里孩子好的东西。村里人家有时还能吃到一些自己打捞的咸鱼干、冬天腌制的腊肉、自己腌制的咸腌菜、自家熬制花生糖,但我家哪里有,村里妇女有时送点腌的雪里蕻给我妈妈,我妈妈都当个宝。我妈妈不会腌菜,有钱也没地方买菜吃,几乎天天吃的菜就是城里带来的“豆腐卤”,吃完了就没得吃。

我妈妈在村里可谓是有钱的人了,她每月有省妇联按月发的工资,比村里人日子好过多了,听说村里社员到年终分红才能分到几十块钱,他们大多等不到年终,就全年“透支”,平时用钱就靠鸡屁股,他们有时也会向我妈妈借钱,最高的也就借十元,那时十元是个大数额,十元钱是一个人一个月的生活费。我记得,村里人借钱都会在几天后的一早,敲门来还钱。

那时我们小孩根本不知道用钱,村里没有小店,十几里也没有一个小店,我们不吃零食,家长不给钱,我也不知道怎么花钱,也不知什么叫穷。

当时我看见村里有一家人小孩多,家长就在大板凳上挖五个碗样的凹坑,一吃饭就用锅勺子给小孩舀山芋干稀饭,几个小孩就趴在板凳上用嘴喝。

当时我在村里看到,一家农户衣裳就一根绳子挂在土坯墙上,衣裳多是当地“土织布”做的,家里一个柜子也没有,小孩晚上睡觉就是裹稻草窝。

那时,省妇联下放来的阿姨们互相传说,说下放干部的工资很快就要取消,女干部都有点慌,但我妈妈对我们说,下放干部的工资去掉也没有关系,农村的人能活你们就能活,村里人有饭吃,你们就有饭吃。

我记得,我妈妈来生产队几天就要参加生产队的农活,生产队的妇女对我妈妈说,这里哪里需要你下放干部干农活,我们“带把劲”就替你干了,你们城里的女干部识字,帮我们带村里孩子识字吧。

果然没有几天,我妈妈就被大队安排到村前一个中心小学当代课老师。我妈妈做代课教师后,我去我妈妈代课的小学看过,一排土坯稻草房,几间教室,从一年级到四年级都在一间土坯房里,土墙上的黑板,是涂了黑漆,一个年级为一排学生。我妈妈一个人在一间教室里同时教四排学生,就是同时教四个年级。我妈妈以前教过书,从初中到高中她都教过。我外公就是教大学的,现在她在农村里教小学生,卓卓有余了,那时,我们随妈妈们一起来的小孩们,还不知道去哪有书念。

我记得,我妈妈在拉我回村的板车上,我几次被晃醒,我几次从板车上撑起来要自己走,但都被我妈妈止住了,我妈妈说你这次烧的不轻,住院前就连烧几天昏迷不醒,村里的老人来看后都急了。我记得我高烧时,头抬不起来,我家借住的邻居大婶,让村里人把我放在堂屋地上稻草铺上,门槛边放了一碗清水,清水上放一张黄表纸,一双筷子,这位大婶坐在门槛边,一边拿筷子沾碗里水,一边敲碗,喊着“伢来,回家吧,伢来,快点回来吧,伢来,回来吧……”

清脆的喊声,我至今记得。我记得我当时被喊醒,能听见大人说话,但自己说不出话来,我眼睁睁的看着她们为我忙着。事后知道,这是村里大婶为我“喊魂”。我妈妈看我被喊了一个早上的“魂”,还是高烧不退,村民慌了,我妈妈也慌了,由队长安排四个壮汉抬我去公社医院。

我记得,我妈妈在拉我回村时对我说,你这次生病,公社给批了半斤猪肉,肉已经称好了,回家给你串肉圆子吃。这时,我才知道,半斤猪肉和板车都是公社批的,我睡在板车上看到用稻草栓的“半精半肥”的猪肉,挂在板车杷边上晃动,心里一阵喜欢,心想今晚回村里的家有肉吃了。

妈妈与姨妈(左)、侄姨妈(右)在一起。

七十年代初,农村猪肉已经不是很紧张,但想吃猪肉,还是要天不亮就起大早,赶十几路到镇上去割肉。一个镇方圆几十里,一天杀一口猪,吃猪肉只有家里办大事,提前找公社批,才能吃到猪肉。平时要靠公社发的肉票,肉到不贵,七毛三一斤,我妈妈当时工资七十多元,给孩子买肉吃没有问题。

孩子们随妈妈们下放,环境差别大,都担心自己能不能在村里生活,记得妈妈对我说,下放干部的工资不会停发,我们省的革委会主任、军管会主任李德生,就下放干部的工资停发向毛主席汇报,毛主席说了,我们的干部队伍不容打乱,干部队伍不乱,就会有工资,果然全体下放干部的工资直到所有干部抽调回城,工资都是照发的。

我在回村的土路上 被妈妈拉的板车晃着心里很舒坦,只要妈妈在家就在。快到村时,突然听我妈妈说,买的猪肉怎么没有了,掉了么?

我一下惊醒了,我强坐起来,看到板车边上挂着的半斤猪没有了,栓肉的草绳也没有了。半斤肉是公社特批的,妈妈在拉我出院前,一定是五点钟就起来了,我一家也一年多没有吃过肉圆子汤了,怎么办呢?

妈妈对我说,你在板车上趟着不要动,她要回去找。我说不吃了,不吃了。我妈妈还是慢慢地把板车放倒,让我斜躺着,她回去找那半斤猪肉。我趟在板车上等了半个小时后,我妈妈兴匆匆的赶回来了,高兴地对我说,她找到了那半斤猪肉,她把那半斤猪肉高高的举给我看,“半精半肥”的猪肉上,沾上了公路上的泥巴,但没事,回去洗洗就好了……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老母亲与小孙女(作者女儿)曹蕙明在合肥。

(2019年,母亲与孙女曹蕙明在昆明)

(2019底,曹蕙明荣获第二届中国私人银行精英赛金奖)

(孙女一直是奶奶的骄傲)

作者:安徽皖衡律师事务所主任曹采峰 作者的父亲曹玉模先生1953年开始发表作品。1979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著有长篇小说《寄情长江泪》、《追踪的爱神》、《春天并不遥远》,新中国成立后安徽作家出版的第一部短篇小说集《七月的长江》,《芦鸭飞来》,中篇儿童小说《青草湖边》,中篇小说集《远去的鼓声》,中篇小说《桂花庵来信》、《归客》、《远去的鼓声》、《洋船屋》、《儒林外史》,另外发表短篇小说100余篇、散文数十篇,电影文学剧本《鼓乡春晚》(已拍摄发行)等。散文集《故乡酒河》获全国大型报纸副刊好作品奖。 曾任安徽省文联《清明》文学杂志社小说组组长,中国作协安徽分会专业作家安徽文学院副院长、中国电影家协会安徽分会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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