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饭圈亚文化研究

编辑:涅瓦 策划:越霆

饭圈,是一个让许多人谈之色变的词汇。

一提到这两个字,人们脑海里便浮现出了几位流量明星,几起经典事件,以及一大堆组织严密,用着神秘话语的网络团体。

许多人认为饭圈文化萌芽于2005年的《超级女声》选秀,并借由当今互联网的传播而发扬光大。

2005年的超女是中国最真实的选秀节目,一位上岁数了的大娘也在展示自己

但实际上,饭圈这个词儿虽然新,但其概念本身可是一点儿也不新。

现在饭圈这一套东西,据我考究,全是清末民初老百姓玩儿剩下的。

就像我们的历史课本所写的那样,在清末民初那段时期,听京剧是当时整个社会最流行的文娱活动之一。

而这,也催生出了一大堆“角(多读jue,二声)儿”的诞生。角儿可以理解为“戏曲行业的知名演员”。

一位京剧演员能要想成为角儿,一方面,他自身的艺术水平必须过硬——相貌要俏,嗓子要好,身段要到位。

而另一方面,他还需要有一批忠实的粉丝来捧他,在那时,这些粉丝被称为“捧角儿的”。

1929年,《北洋画报》的一张漫画,生动地说明了“角儿”与“捧角儿的”之间的关系

在今天,一提到饭圈,人们便会想到“撕逼”“控评”“拉踩”“应援”“刷屏”“打榜”“无脑捧爱豆”等行为。

你以为这些都是这两年饭圈原创的,但放在百年前的京戏粉丝圈,它们其实都是司空见惯的捧角儿套路。

和现在的饭圈比起来,当时那一代粉丝可能更狠。

像在今天,饭圈追星,都喜欢称自己为“×××粉”。

而在当年,由于清末民初各种改革运动风起云涌,社会上出现了诸多党派团体,所以这些捧角的粉丝便也依葫芦画瓢,称自己为“×××党”

京剧大师梅兰芳的粉丝自称“梅党”,“四大名旦”尚小云的粉丝的自称“尚党”,“四大名旦”荀慧生的艺名是“白牡丹”,所以他的粉丝就自称“白党”

梅兰芳与当年梅党的主要人士

同样的,在今天,粉丝喜欢给自己喜爱的明星起一个昵称,而在当年,捧角儿的则喜欢给自己的角儿“封王”。

像女伶(京剧女演员)刘喜奎被粉丝封为“武艳亲王”,女伶小香红被封“香艳亲王”,女伶金少梅被封“文艳亲王”。

大清都亡了,所以谁都可以封王。

“武艳亲王”刘喜奎

捧角儿的人结了党,被捧的角儿“封了王”。具体到捧角儿的行动上自然也是“有组织有纪律”。

就拿在戏园子里“叫好”来举例。

普通观众看戏,叫好全凭自己喜不喜欢。而一个捧角儿团体看戏,叫好则有诸多讲究,要是轮到自己捧的角儿上台:

一、开场要大声叫好,突出一个山呼海啸,给角儿造势。

二、戏演到关键的节骨眼儿,不论角儿唱得好不好,都要叫好,给足角儿面子。

三、戏一结束,角儿一下场,立刻跟着集体退场,突出一个“我们只看×××,别人的戏压根就没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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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致这种感觉

在那个年代,粉丝们捧角儿,有的捧的是角儿的艺术,而更多捧的则是角儿的颜值。

比如说,那时的女性思想解放,让许多女子走出深闺,成了新的戏迷和粉丝。

据梅兰芳先生回忆,那时看戏的女观众基本都不太懂戏,叫好的门道也不是很清楚,因而,既然“无非来看个热闹,那就一定要捡漂亮的看”。

所以,像谭鑫培这样影响巨大的京剧艺术家,台上就一“干瘪老头”,女观众着实没有兴趣。而像梅兰芳、杨月楼这样长相大方、一脸阳刚之气的,女观众则爱得不得了。

杨月楼

那时,热情的女粉丝在看心爱名角儿的戏之前,都要早早就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有的人甚至会因看戏而失眠。

正所谓“小婢点灯亲检钥,隔宵翻出好衣裳,一夜芳衾睡不成,晓鸡齐唱报天明”。

女粉丝对角儿的热爱深沉发展到极致,便是“捧角儿嫁,可以理解成“不嫁给×××我就去死”。

梅兰芳就曾遇到过这样一件事儿。

那是一位富商的女儿,自看了梅先生的戏后,便成了他的狂热女粉,自称哪怕是做小妾,自己也要嫁给梅兰芳先生。

梅兰芳

而要说捧角儿最疯狂的行为,那便莫过于踩一捧一了。

大家都觉得自家的角儿德艺双馨,而其他唱京戏的,不过就是被他们的粉丝吹捧出来的罢了。

于是,既然什么梅党、尚党都已形成,那么党同伐异,互相拉踩便在所难免了。

首先,各家粉丝会就其他家捧角儿组织的名号展开攻击。比如你捧梅兰芳,自称梅党,那么他们就会称你为“梅毒”。

你要是捧谭鑫培的谭党,那就会被叫作“痰迷”,而你要是喜欢白牡丹荀慧生的白党,那就会被冠上“白浊”的名号。

在阵营上先互相恶心一波后,各家粉丝便进入捧角儿的主战场——戏园子。

而如果恰好是好几位名角在同一家戏园子演出,那梨园便成了粉丝之间的“斗兽场”。

戏一开场,各家粉丝分区落座,比着叫好——你喊得响,那我一定得比你更响,你三句一叫好,那我就一句一叫好,行话把这叫作“顶好”,就看谁能在气势上压倒对方。

而如果在声音上分不出胜负,那么这些粉丝就会用拳头分出胜负。

互联网上的键盘侠在现实中都是唯唯诺诺的小白杏,但民国的捧角儿人是真约架

民国初年,在北京广和楼看戏的粉丝们,就经常因为“顶好”顶上了头,而相约到当时天安门前的树林子里干一架。

打输了,那就只能承认自家的角儿不行,而打赢了,即便有时会因为把人打伤,吃上官司,也是扬眉吐气,为自己的角儿长了一回脸。

民国初年的中华门和天安门

不过,像这样去戏园子里捧角儿的,终究也只能局限在一座城里,要想把角儿捧向全国,从一方流量捧成全民偶像,那就需要依靠当时的新媒体——报刊。

在清末民初,报刊是京剧演员最好的外宣渠道。你在那时打开一张报纸,上面必然写满了各种与名角儿相关的文章,或是艺术评论,或是桃色八卦,像《梅兰芳在苏联》《刘喜奎家庭患》《杨小楼之轶史》《程砚秋之所得税问题》……

毕竟在那个京剧繁荣的年代,角儿就是热点,写角儿就意味着流量10万+。

以当年的《申报》为例,1910年前,每年与京剧有关的剧评还不到20篇,而到了1912年,当年的剧评直接就飙到了316篇。

平台这么大,自然也就吸引了一群文人捧角儿家。

要知道,当时许多捧角儿文人的水平相当一般,“小文人捧大角儿”,便单纯是蹭个热点混口饭吃,所以捧起角儿来也就非常套路化,像极了今天吹的彩虹屁。

比如,一位剧评家写出一句“×××的嘎调(京剧唱腔里,演员特别拔高音唱某个字)使得如何圆润”,那么几天之后,各大报纸上便铺天盖地都是“嘎调使得如何圆润”。

也由于这个原因,这种高强度洗稿经常导致以讹传讹。

像是某位名角原本用的是“西皮”唱腔,文人们抄着抄着就抄成了“二黄”唱腔,然后还能继续传抄下去,搞得许多文章都写得驴唇不对马嘴,逻辑上根本不通顺,像极了今天网络上的“小编体”文章。

类似这样

而要说报刊捧角儿的极致,那便是名角到外地巡演之前,各大报刊的“造势三连捧”。

让我们以梅兰芳为例。

第一捧,自卖自夸。

首先,不论去哪儿,报纸上先打出名号。像是“天下无双最著名优等艺员第一青衣花旦梅兰芳”,要的就是一个名号响亮。

第二捧,民意不可违。

然后报纸开始编故事,像是“今夜,药商王某特烦梅君排演空前绝后之《上元夫人》”。这个王某,其实根本就不存在,只为营造一种“梅先生来演出是民心所向”的感觉。

第三捧,粉丝营销。

报纸接着编故事,说有热情女粉,因为看不到梅兰芳的演出,急得直哭,可见梅先生的戏有多精彩。

这三连捧这么一用,梅兰芳一到上海,便像1923年12月21日的《申报》所写的那样:“聘他的舞台阶下,人头济济,都想一睹梅先生的风采,究竟比天上的安琪儿(天使)胜过几分?”

所以当年的梅兰芳,从宣发的角度上讲,很像今天那些当红流量小生。与之有关的新闻铺满了媒体,曝光量巨大,甚至到了惹人厌烦的地步。

于是,1928年,在梅先生赴美演出前夕,以鲁迅为代表的左翼文学社团推出《梅兰芳专号》,连发12篇文章狂怼梅兰芳及其粉丝团,每一篇的标题都非常凶狠——《打倒旦角的代表人物梅兰芳》《倒梅运动之先决问题》《反常社会的产物》《救救国际上的声誉吧》。

而在文章中,文人们直接称梅兰芳为“妖孽”“变态人”,认为一切靠捧这位角儿生活的文人都是无赖,应该全部打到。

抨击梅兰芳,只是当时报刊上各大捧角儿组织互相攻乏的一个缩影。

那时的文人们,为了捧自己的名角,因为一点儿小事儿便会在媒体上与对家撕起来。

仅仅一个姓名排序的先后,就能让两家捧角儿的撕起来。

有这么一个事情,报刊登了一篇说荀慧生和尚小云的文章,如果称二人为“荀尚”,那么尚小云的粉丝就生气,而要称二人为“尚荀”,荀慧生的粉丝便会不乐意。

而一旦开始互撕,双方便先会攻击对方的艺术,然后发现谁也说服不了谁,便开始攻击对家名角的人格,挖他的黑料,不求把自己的角儿洗白,只求把对家的角儿抹黑。

不过,怼归怼,骂归骂,名角的身价反而倒是水涨船高。

1919年,日本请梅兰芳去演出,一个月包银5万银元,同年,辛勤耕耘的鲁迅花3675银元在北京买了一套三进的四合院。

换算一下,当时梅先生一个月的演出费,在北京就能买到十三套豪宅。

每一套都比这个豪华

看上去,在老百姓和媒体的吹捧下,清末民初的名角们个个都富得流油。

但事实上,真正捧红他们的,却不是那些粉丝圈的老百姓和文人,而是下面这四种人:军阀政要、资本富商、帮派老大,以及青楼妓女。

如何捧红一个人,靠的只有两个字:钱、权。

不砸钱,没门路,你就算喊破嗓子,妙笔生花,充其量也只是蜻蜓点水,不成气候。

而要说那时哪个职业最花血本给角儿砸钱,那必然是娼妓,是的,你没看错。

所谓“一娼,二丐,三戏子”,在那个时代,伶人是比娼妓还要低上一等的存在。

因此,在那些还未成气候的伶人身上,娼妓获得了一种女性控制男性的身份僭越——只要肯砸钱,这些才貌双全的少年就会成为自己的私有之物。

于是,在当时上海的十里洋场,娼妓包养伶人成风。

有的娼妓一从别的男人手里拿到嫖资,转头便立刻将钱砸在了自己的伶人身上,不给自己留一分,甚至还往里倒贴。

正如晚清小说《九尾龟》所写:

“ 好像不是戏子姘着倌人(旧时吴语地区对妓女的称呼),倒是倌人嫖着戏子一般。”

当然,如果戏子混成了名角,那么他们可以选择断绝与娼妓的瓜葛,但他们无法断绝的,却是与那些更大势力的瓜葛,比如黑帮、富商还有军阀,而这些,才是清末民初捧角儿的真正主力。

还说梅兰芳,这位大角儿之所以能在那个时代艺压群雄,一方面,靠的是其自身极为精湛的艺术,而另一方面,靠的则是他背后的大金主——中国银行首任总裁冯耿光。

梅兰芳年轻时与冯耿光的合影

冯耿光捧梅兰芳,不为别的,纯粹是爱惜梅先生的艺术,而这位大佬捧起人来,也可谓是一掷千金,不计成本。

先不说冯为梅的宣发投入了多少真金白银,单是“冯让梅入股中国银行,并让其持有大量股票,成为股东”一事,便足以看出这位银行家对梅先生的喜爱。

以至于当时有人批评,说冯耿光自成为银行总裁后,“第一件丰功伟业之事,不在钞票之如何维持,而在梅郎(梅兰芳)之如何轰轰烈烈,扬名于剧界云”。

当然,这份力捧,自然也有其代价。

当年,梅兰芳和另一位京剧名角程砚秋之间曾爆发过一场“梅程之争”,两位角儿的粉丝之间互相写文攻击,攻击对方角儿的艺术和人格,闹得不亦乐乎。

梅兰芳和程砚秋

但要知道,程砚秋背后的金主是中国银行的时任副总裁张佳璈,而张佳璈素来就与总裁冯耿光不对付。

所以这场打着艺术旗号的“梅程之争”,本质上其实是资本家之间的“斗气之争”。

当然,梅兰芳算是幸运的,毕竟冯耿光捧他主要是惜才,而更多大佬捧角儿,则纯粹是好色。

在那时,要是某位女京剧演员被某个军阀、富商或是帮派大佬看上:

大佬可以随便把女伶捧红,毕竟,上海戏园子的背后都是青帮的爪牙,北京戏园子送到台上的礼物可能都出自一位富商之手——想让谁火,太容易了。

而代价,就是女伶将不再是自己,她将变成某个大人物的小妾。

像当年上海大流氓头子杜月笙和黄金荣的姨太太里,就都有那么一两个曾经戏园子里的万人迷。

图为露兰春,他原本是上海共舞台首屈一指的女伶,被青帮大佬黄金荣强掳为妾

所以在那个时代,不论一位京剧演员是多大的角儿,不论他一个月的包银多少钱,不论他在全国有多少观众,归根结底,他也不过是个唱戏的。

他们之所以能在当年获得成功,靠的并不是什么捧角粉丝的狂热,也不是文人在媒体上的吹捧,而只不过是某位大佬的一句话,一大笔钱,和一份偏爱罢了。

时光流转,许多事情都发生了变化,但也有一些事情从未改变——梨园的名角们早已退场,但市井的看客,却依然在玩着那个名为捧角的游戏,不论是在资本的起起落落之间,还是在数据构筑的网络世界里,大家都循环往复,乐此不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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