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西游记》札记(节选)
文/张宗子
沙僧这个人
唐僧师徒四众连带白马,合称“五圣”。这五圣,很多人已经看出来了,暗中与五行相对应。《西游记》虽然写了取经故事,作者对佛学,似乎只有一点点常识,骨子里还是个道徒,对于道家的养性修真、内丹外丹那一套,实际功夫如何不得而知,说起来很是头头是道。孙悟空是金,唐僧是火,八戒是木,回目中已明说了,小白龙自然是水,而毫不起眼的沙和尚,却占了五行体系中作为核心的土。
从相克的一面来看:虽说是靠了手中有紧箍咒,加上观音乃至如来撑腰,唐僧毕竟还能管束住猴子,这是火克金;八戒犯老毛病,就怕悟空使棒子打他孤拐,这是金克木;沙僧在徒弟中排行第三,居八戒之下,这是木克土;龙马地位最低,只能是土可克的水。从相生的一面来看,我只能凑出两条:八戒时常在唐僧面前给悟空上眼药,一方面打击悟空,另一方面则是巩固师父的权威,这可以算作木生火;作为取经灵魂人物的悟空,按照土生金的原理,帮衬他的该是沙僧。对照故事中的具体描写,这个说法也大致站得住脚。
悟空有智慧,有本领,心地光明磊落,水平独高,在一个群体中,这种人物往往是众矢之的,很难做人。唐僧做领导的看不惯,不免借题发挥,时时整他一整,免得他尾巴翘得太高。八戒嫉妒加不服,遇到机会就鼓捣老板给他念紧箍咒,公报私仇一番。沙僧寡言少语,但他服膺悟空的本事和为人,能帮腔时帮帮腔,对八戒也敢略加讽刺。妖怪每次幻化为人,总瞒不过悟空的火眼金睛,只有唐僧坚信不疑。
八戒呢,有时他是实在抗拒不了美色美食的诱惑,有时则是装糊涂,故意和悟空捣乱,好看他的热闹。这时候,沙和尚多半会帮悟空说话,不过他的话理由不充分,翻来覆去总不离“大师兄从来没看错”之类的老套,殊不知这样说是最招唐僧反感的,不是吗?以前的事证明了悟空的正确,不就等于证明了师父的不正确吗?因此,沙僧的帮忙,虽然消减了悟空的孤独,却从来于事无补。
沙和尚忠厚老实,符合土“厚德载物”的特性。他贡献不多,贵在持久,一向任劳任怨,从不说过头话,授衔会上的评语是“登山牵马有功”。假如西天的职称评定采取民主制而不由如来一人说了算,沙僧应当和唐僧一样,最不会引起争议。相反,悟空的一个斗战胜佛,未必能顺顺当当拿到手。
沙僧老实,不等于他笨。他的机敏和别人不同,不是通过“为”,而是通过“不为”表现出来的。唐僧第一次赶走悟空,八戒、沙僧都不曾费一个字替他求情,所以悟空把沙僧从黄袍老怪的妖洞里救出后,就开玩笑骂他不够意思:“你这个沙尼!师父念《紧箍儿咒》,可肯替我方便一声?都弄嘴施展!”说得沙僧羞惭不已。
然而惭愧归惭愧,唐僧因悟空打杀一众强盗而第二次赶他走,紧箍咒念不住口,痛得悟空满地乱滚,沙僧则仍和上次一样,一言不发。世道人情本就如此:顺水推舟的好事,谁都不妨做做,若要他拔一毛而利天下,冒点风险主持一下公道,他就断乎不肯为了。别人的生死,哪比得上自己针头线脑的利禄?
这些地方,便见出老沙的世故,平时不吭声不等于没城府。六耳猕猴假冒行者,观音明明已经为悟空担了保,沙僧却仍旧疑虑不消。回花果山探实情,悟空的筋斗云快,想先行一步,老沙赶忙扯住,怕悟空“先去安根”,要跟他一起走,让悟空哭笑不得。
说起来,沙僧在三个徒弟中出身最苦。下凡之前,名为“大将”,职务却是“卷帘”,实际上是个侍候人的小角色:安排玉帝的车马,上车下车时掀掀帘子,宴会上刷刷盘子,说起来还不如猴子当年在天上养马。八戒犯法,是因为调戏仙子,多少还沾了点荤腥,不算冤枉。老沙的贬谪,只不过为打碎一只玻璃杯子!这便是小人物的悲哀。
但唯其如此,他才知道修得正果的可贵。因为他既不像悟空,可以重整河山,也不像八戒,可以再回到老婆身边。他是没有退路可走的。沙僧在流沙河的日子不仅是贫困,还要每七日遭受飞剑穿胸之苦,对于取经这一千古良机,他如何肯轻易放过,轻易糟蹋?
相对于八戒的动辄要分财物散伙,沙僧的坚定和悟空不相上下,只有一次,唯一的一次,他参与了八戒的分家,那还是因为,妖怪拿别人的头冒充唐僧的头,使他们相信唐僧已死。就这一次,以小见大,他的境界终究比不上悟空。
沙僧的城府和心计,披了软弱的外衣;或者是,沙僧的软弱,被人误解为老谋深算。无论如何,老沙不简单。可你想想啊,在这个成员各有千秋的小团体里,论出身,论资历,论本事,皆不如人,沙僧也真不容易。
高老庄的人情世故
世相百态中,最容易发生喜剧效果的一种,叫作“前倨后恭”,常见的情形是:一个大官微行到某地,当地的小官不识,肆无忌惮地摆架子、抖威风,等到获知真相,放大十倍的主子立刻成了缩小百倍的奴才,前后反差强烈,令人发噱。喜剧的关键不仅是官,也可以是任何社会尊崇的东西,如钱财、名望,以及强权。范进中举便是一例。
《西游记》第三十六回,唐僧一行傍晚赶到宝林寺,正好投宿。往常时候,上门打交道一概是悟空的职责,这一次,老和尚忽然自告奋勇,嫌徒弟们嘴脸丑陋,举止粗疏,亲自出马借宿。不料宝林寺的僧官认钱不认人,自言有官吏乡绅降香才肯出面迎接,一个游方僧,“我们方丈中岂容他打搅!教他往前廊下蹲罢了,报我怎么!”,把唐僧狠狠羞辱了一番。
师父含泪退回,悟空听了,扛着棒子进去,不由分说,只一棒将门外的石狮子打得粉碎,那僧官就点起全寺五百和尚,出门列队迎接唐僧。此后安排茶饭,打扫禅堂,直到“伏侍老爷安置了”才敢散去。
八戒笑话师父不济事,唐僧只好自我解嘲说,鬼也怕恶人呢。
文明礼貌,固然很有上流社会派头,但重要的还是要看对象,看场合。如果只讲效果,不图虚名,悟空的一套显然实用得多。《西游记》的作者大概是有些阅历的,一生恐怕也没有太得意过,所以对世风趋炎附势的一面感触更深,书中这方面的细节,处理得特别鲜活。
鲁迅论《西游记》:神魔皆有人情,精魅亦通世故。最能搔到痒处。说到人情世故,《西游记》里用了一个很独特的词,叫作“家怀”。悟空初到高太公家里,不等主人招呼,自己拴了马,“扯过一张退光漆交椅,叫三藏坐下。他又扯过一张椅子,坐在旁边”。高老头赞叹道,这个小长老,倒也家怀。悟空说,你若肯留我住得半年,还家怀呢。
高老庄一段故事最有人间喜剧味,每个角色都有出色表演,值得品咂。
话说这高太公是个标准的乡绅,庄子里一大半人家都姓高,只可惜膝下无儿,只生得三女,小女儿本来是要招个上门女婿养老的,一招却招了个妖怪。招妖怪肯定要不得,但高太公不满意的两个理由却很奇怪:
第一是败坏家门。这本来容易理解,但高老头一解释,反倒不容易理解了。悟空本是来主动降妖的,听了来历,开玩笑说,八戒论身份是天神下凡,干活是好手,而且对老婆相当恩爱,他高家招了这个女婿,既不丢人,也不吃亏。高太公说:“虽是不伤风化,但名声不甚好听。”可见败坏家门云云,并非事实上的损失,损失的只是虚名。这也罢了,第二个理由呢?是“没个亲家来往”。当初读到这一句,差点笑出声来。这算个什么理由啊?及至细想,高太公是非常实际的,凡物都必定物尽其用。女儿是自己养大的,长大嫁人,陪了嫁妆,唯一的收获是结一门亲家。无论什么样的亲家,总是多了一份势力。就算不是官,不是富豪,打架也好多几个帮手啊。招个没来历的妖怪,等于白投资,收不到一分利息。
悟空答应降妖,高太公不免控诉一番八戒的罪状,其中一条是太能吃,“一顿要吃三五斗米饭;早间点心,也得百十个烧饼才彀”,担心把他的家产“吃个罄净”。唐僧不通世事,胜过寻常的书呆子,此时在一旁却听明白了,因此不客气地捅了一句:只因他做得,所以吃得。这话很有哲理,符合佛家因果关系的理论。高老只好另辟蹊径,改而指控八戒非法拘禁良家妇女,把翠兰锁在后院不让与家人见面。
高老势利、吝啬,符合他土财主的身份,不过心肠未免太狠了些。悟空保证拿住妖怪,让妖怪写退亲文书,高老却迫不及待地说,但得拿住他,要什么文书?就烦与我除了根吧。要说悟空因他的“超”人身份,一向是不把几条人命、妖命放在眼里的,高老是善良百姓,此处对不久前的“至亲”,却绝情得很,全不念过去的香火之情,悟空没说出口的“杀”字,他倒能脱口而出。
小人物的凶狠,有时候实在不亚于暴君权臣,关键是看他有没有那个能力和机会。世上的人多是未完成的,因为机缘不是土坷垃,俯拾即是,志向和才能也不是永远都能在一个人身上结为秦晋。蜷缩街头的乞丐,也许本来是大政治家、军事家的坯子;看着自家牛死而伤心落泪的老农,假若阴错阳差坐了龙庭,没准比朱元璋杀人还疯狂。时势造英雄,谁说不是呢?曹操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能臣与奸雄,一云一泥,曹操其实还是他自己。把“时势造英雄”这句话平民化、大众化,就是“机缘造就人”,再引申一步,就是“现实的人只是可能的人得到实现的那一部分”。
最后还得说八戒几句。
认了师门,受了戒行,老猪即将追随唐僧上路,行前极为郑重地拜托高老:“好生看待我浑家:只怕我们取不成经时,好来还俗,照旧与你做女婿过活。”悟空一旁喝止,八戒耐心解释道:“哥呵,不是胡说,只恐一时间有些儿差池,却不是和尚误了做,老婆误了娶,两下里都耽搁了?”
呆子的话大失英雄本色,因此之故,在革命话语中,他一度是意志不坚定、立场常动摇的中间乃至落后分子的代名词。现在回过头来,拨乱反正,八戒的说法其实很唯物主义,很辩证法。
你看啊,取经这么大的事,固然可称丰功伟业,值得为之献身,可是世上什么事能事先预知它百分之百成功呢?万一不成功,难道不该想想后路?“义无反顾”无可非议,但若无绝对必要,又何必每事都“壮士一去不复返”?生命真的那么不值钱?
扯远了说,凡是留有后路,有回转余地,行事者便不至于无所不用其极,便不至于走极端,以致抛弃一切道德人伦的约束,只为了达到目的。
取经成功,八戒做了菩萨,天上大官的干活,自然不再屑于贪恋一个凡俗女人;取经不成,回来重拾凡间庸常而温馨的家庭生活,何乐而不为?一定非要“牺牲”或让别人牺牲才甘心吗?
本文节选自
《书当快意》
作者: 张宗子
出版社: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出版年: 2021-3
编辑 | 三棵树
主编 | 魏冰心
图片来源:86版《西游记》剧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