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以下短篇是我在电影《回家》的故事情节基础上写的,练笔性质。写这么多,只是因为太喜欢这个电影。二当家第一遍看的时候,直摇头,说看不进去。在我的强烈要求下,又硬着头皮看,结果直呼说不错。然后,当他知道这是在电影的基础上改编的时,沉思了片刻,然后说,唔,还是值得细看的,这个手法呢,还是相当有电影赶脚的,相当一看的。所以呢。。。)
《三更》里头一个故事,后来陈可辛单独拿出来拍了几个版本,有个三十分钟的,还有四十分钟的,现在流传最广的是这个一个小时版本的,这个版本剔除了对曾志伟家庭的解释,删了他跟儿子关系的阐述,只剩下一个故事的主体——绝对聪明的选择,除非曾志伟的故事是另一番动人心魄,否则,黎明故事的冲击力会大打折扣,远不如这个特写来得妖娆。
这份妖娆配得上这句话:
“在你生病的那三年,我对你的坚持,看上去就像一场行为艺术。”
这是香港某处一栋濒临废弃的住宅楼,住户陆陆续续都搬出去了,作为警察的曾志伟和他上小学的儿子黄昏时候来到了大门前,迎面碰上拴在绳子上的绿色冰箱,还有一台六十年代生产的笨重的黑白电视机。“我们应该是这里唯一一家住户了吧”,曾志伟心想。只有他的儿子祥,神情紧张,两眼大睁,像是能把心脏从胸腔提到脑门里。这时,他正盯着一扇上了锁的大门出神地看,那大门上加着一个巨大的锁头,锁链绕了几匝,直直地垂落下来。“那里头一定有好玩儿的秘密。”祥这样想。
正出神的当儿,祥听到曾志伟略带怜爱的责骂声:“快走啦,看什么看。”祥小步跑进大门,可他的头却是抬着的,他也说不清为什么要这样,他平时走路都是低着头的,但自从在门口慌慌张张地遇到那台大冰箱,祥的心里就一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他想喊老爸离开这里,还未张口就看到高高的楼顶上坐着的梳头发的女人,背着身,看不清脸,动作慢慢悠悠,就好像这辈子她只需要做这么一桩事情。曾志伟在前头邋邋遢遢地走,一点儿都没注意到远落在后头的儿子。
祥一溜小跑上了楼,楼上却又是另一番不安。单元门都空了,房门从里向外敞开着,五十多扇门,打开的角度出奇地一样,墙皮掉得差不多了,门前空地上没有安装保护的窗,从这里向对面看,就像在照镜子,他掉头又转身,一秒钟时间对面相同的位置出现了一个穿红衣服的卷发小女孩儿,脸色惨白,怔怔地望着他,隔着一个空地的距离,可那眼神却像是就站在他面前。祥飞奔两步抓住爸爸的裤子,紧张得一句话说不出来,曾志伟丝毫没有注意到儿子的异常,到了自己租住的单元房,撂下家当铺好床,往上一躺,就算是开始了一段全新的生活,心想,自己跟儿子两个人独享这么巨大的小区,好难得的自由,要说他是这小区全部单元房的业主也不过分。
曾志伟早出晚归,警局里工作忙得他连喝水的时间都没有,祥一个人上学,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玩耍,一个人睡觉。早上一大早他跟老爸说,自己最近感到害怕,不敢在小区上厕所,曾志伟又生气又好笑,假装发怒地吼道:“你是男人!不敢上厕所?去,自己上厕所去。”祥被他老爸说得激动,好像突然来了那么点胆子,疾跑出去撒了尿,提裤子的时候扭头一看,那丫头又开始那样怔怔地看她了。他裤子也顾不上提好,心里有股怒火冲上来,冲着每个窗户大吼几声,嘿!嘿!嘿!那遗落在老房子里梳妆台上的老照片,睡倒的小脚凳,落得一尺厚的灰尘,那深绿色沉重的门板,好像听到了儿童稚气的怒火,在光线里抖了抖,齐刷刷地响应着祥,全部的门又忽地打开排成一排了,沿着晨光看上去就像是一副生动的画作,只是突然,咣!咣!咣!咣!门又一扇扇的合上了。祥站着一动不动,吃惊地等着自己面前这道门也关上,越临近,他越看得清了,是那小女孩。她打开门,又亲自一扇一扇关上。到他跟前时,她说,你陪我玩儿吧!
空地上有一个儿童自行车,墙壁上有幅小姑娘画像。
祥最后一次对曾志伟说出的话是:“爸爸,我怕,对面有个小姑娘老是看着我。”那个早晨之后,祥就失踪了。
曾志伟失心疯似的跑遍祥寻常去的地方寻找,没音讯。他通知警局同事协力帮忙寻找,几天过去,未果。他突然想起儿子那天早晨对他说过的那句话,可是遍寻几次没找到小姑娘的踪影。原来他并不是这座破败的小区的唯一住户,还有另外一家人跟他共同分享。男人瘦瘦弱弱,带着黑框眼镜,深度近视,穿着50年代大陆常见的中山装,四个兜的,银灰色,他爱人是植物人,常年在轮椅上,不过在曾志伟看来,他爱人就是个死人。
他敲门,黎明透过门缝跟他说话,一股浓重的药味儿从屋子里传出来。
“我没见过你儿子。”门啪一声关上了。曾志伟能感到自己那张滚圆的脸瞬间被那破旧的门板拍扁了。
他趁着黎明出去扔垃圾的间歇,窜进屋里。那屋子光线昏暗,窗户被带着绿色锈迹的铁杆儿分成九个长方形格子,上头装着布满斑点和油渍的玻璃,几件家具都是60年代的风格,他心下突然一紧,那男人的打扮要比这陈设落后十年,屋子里所有的陈设要比今天的香港落后十年,这……屋子里的时间,难道是向后退的!
洗手池上的水龙头滴滴答答地漏着水,旁边立着一个工作台,像是木匠用的,屋子被蒸汽熏得湿漉漉的,一把锋利的菜刀冷冷地反射出光,他拉开浴帘,一个裸体女人披头散发地躺在浴缸里,那刀上印出黎明冷峻的脸。
“咣”,曾志伟未及反抗,黎明手里的石头就把他打晕了。他醒来的时候已是半夜,双手向后捆着,坐在墙角下,灯光下黎明在跟自己的太太说话。
“你记不记得,我们那会儿念书的时候,老师说班里今天要来个新同学,还没点名,你就站起来说到,把大家都逗乐了。
“我们第一次实习,被安排到一个组,我们共同做一个作业,那是我第一次替你把脉,你的脉跳得好快啊,比我还快,可是你不敢看我,我多想跟你表白,唉,就是不敢啊,我也不记得咱俩到底谁先说的,不过后来,咱们就在一起了,呵呵。
“还有三天,三天以后你就醒过来啦,你一定要醒过来啊。”
黎明抱着那具死人尸体,为她剪指甲,剪头发,穿衣服,把她抱到床上,躺在她的肚子上,说起了心里话,电视里放着女人生前的录像带,没声音,十几个小时了,一直是那张人脸。
“我是来找我儿子的,你放我走啊。”曾志伟头上包着绷带,凄惨地说道。
“我说了,我没见过你儿子。”
“他说他跟你家女儿玩儿的。”
“我们没有女儿。”
曾志伟心想,他妈的,开什么玩笑。可抬头一看黎明那死气沉沉的脸,这句话就在心里烂掉了。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到底是不是闯进鬼屋了。
“你到底怎样才肯放我出去呢?”
“再有三天,三天之后, 等我太太醒过来,我就放你走。”
“你死心吧,她是不会醒过来的。”
黎明没有反驳,悠悠地说道:“我跟我太太都是学中医的,西医太火热,我看书里说,天天用中药给她这样泡澡,她身上的癌细胞就会渐渐死掉,三年之后,她就会醒了。现在还有三天,就三天了。”
“唉,简直是个疯子。”曾志伟心想,“我想喝啤酒,每天不喝啤酒就没法工作。你能给我买瓶啤酒吗?”一忽儿功夫,黎明提着一瓶酒回来了,他把他放到浴缸里,替他洗澡,双手还是绑着,又一杯一杯倒酒给他喝。
“喂,把你舌头伸出来。”
曾志伟伸舌头出来。
“再伸一点”。曾把嘴长得好大。“你火气太大了,消化不良,肠胃不通畅,以后少吃点辛辣的东西。我给你开个药方,你按这个方子吃,同时要忌口,吃个半年,等身体调养好,你就不用再忌口了。”
“你是大陆来的?”
“长沙。”
“你们过来,现在却弄成这样子,你看看她脖子里的那道勒痕,明明是你把她掐死的。”
“我这样做是为了帮她减轻痛苦,她马上就会醒过来了。”
“你别做梦了,她死了。”曾志伟恶狠狠地说。
黎明把手里的啤酒连同剩在酒瓶子里的全部倒在浴缸里——无声的反抗。
曾志伟见状,不说话了。等到黎明出去倒垃圾,他一个人挪腾到煤气管道前,试图用管道凸出来的那块儿铁弄断绳子逃走。工作进行到一半,黎明阴着脸回来了。
“你想小解?”好久,他说了这么句话。
他拿来夜壶,给曾志伟拉开裤子,头转过去,曾就这样毫无尊严地解决了因为紧张而忽略的事。
身后又传来黎明的声音。
“三年了,我每天都这样跟你说话,唔,讲好多故事,现在,我再也没有一点隐私啦。你也该醒了。我给你洗洗澡。”
这次是淋浴。
他把她衣服解掉,放到浴室地上。她死去两年了,可两年里皮肤依然光泽有弹性,不松弛,反倒更紧致,躺在地上的时候,身体不是僵硬的,而是像一个女人一样,妩媚地把一只腿压到另一只腿上。头发披散开,灯光打下来,她的脸颊贴地,眼睛睁得浑圆,在水滴滴上去的时候,真真切切地眨了一下。
小区里所有的房子都空了,所有的灰尘都不会灾备掸去了,所有的灯光都是暗的,唯有这个破败的小屋里,若有若无地闪着一点微弱的光。整个空地听到两个男人的声音,一个幽怨哀怜,一个叹气沉重。他想找回他的儿子,他想找回他的妻子,幸存的两个男人,等待亲人回家的时光,被拉得如此漫长。
“你跟她说话,她有回应么?”
“有,真的。有时候还闹脾气呢,生气了一个礼拜不跟你我说话。”
“她跟我说,她不会醒过来了,让你早点放弃吧。”
黎明一个利落的转身,犀利地望着曾志伟:“胡说,我太太不会说话,她三年都没开口说话了,怎么可能跟你说话呢?”
曾志伟窃笑一声:“那……呵……唉!”
“我给你挑件漂亮衣服啊!”黎明转身对太太说。他把她抱起来,放到床上。衣服,裤子,鞋子,围巾,一一搭配好,等着最后复活的时间到来。
他没有等到。
一小时,两小时,三小时……
“你说过的,你说过你会醒过来的,你说过你会复活的,为什么啊,不,不,不,菁菁,求你不要放弃,求你了,我真的不能没有你啊。如果你说我做得不够好,你在生我的气,那你动动指头给我看啊。”
没有动。
“那你就是没有生气,就是时间还没到是吗?菁菁,我等,多长时间我都等。”
他流着泪,从身后抱着太太。
“她有体温了。”
“喂,她真的有体温了。”黎明转身对曾说,跳起来跑到曾身前:“我不骗你,她真的有体温了,你可以走了。”
黎明给曾志伟解绳,曾心想,“这下,他真的是疯了。”
这时背后传来敲门声。
“这个男人你见过吗?”一个警察拿着照片这样问。
“没有”
警察走了。过了几分钟,又返回,“他就住在你对面。”
“哦,我想起来了,他临走的时候说过,去澳门赌钱了。”
门啪的一声又关上了。
黎明跪在自己太太面前,开始闭眼祈祷。菁菁的脸色好像有些变化,但,也就仅此而已。
“他们知道我不赌博的。”曾志伟说。
几分钟后,门被撞破,一群警察拷起黎明往外拖,曾志伟被救下。黎明被推搡着上了警车,刚要开动,他看到太太被装到铁皮棺材里,正往车里放。他疯了似的挣脱警察,跑下车,跑向太太的棺材,汽车缓缓在前头开,他拼命在后头追,他追着警车跑出好几千米,知道追不上了,却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他,他停下,正好就在路的中间。
棺材里,菁菁的手指开始动,开始动,首先是一小点,然后渐渐灵活,后来她的手可以握住了。这时被拷着手的黎明好像受了什么启示,仿佛他知道了太太已经活了过来,他一下子忘了跑,忘了动,忘了躲,完全沉浸在巨大而未知的启示。后来他知道,这是人临死前最后的智慧,仅仅几秒钟,却比一生都要沉重漫长。
一辆车突然冲出来,他被撞飞,又重重地摔落下来。
棺材里,菁菁眼角流下两行泪。
医生告诉曾志伟,女死者过去三年里,指甲头发疯长,警察把她往棺材里装得时候她的眼睛是睁着的,可是医院抬出来的时候,她闭上了眼睛。靠近耳朵的头发都湿了,像是刚刚哭过。
曾志伟想起临死前黎明兴奋地重复着的那句话:“她有体温了。”
另外,医生补充说,这具男尸曾是他的病人,六年前被诊断为肝癌晚期,女死者三年前被诊断出同样的病。但他不明白,为什么六年之后,两个人的尸体会同时被抬进太平间,就像刚刚同时死去一样,按理说,男人已经死了六年了。
他拿来屋子里那盘录像带看,菁菁说出了这样的话:
“人家说懦弱的女人要比坚强独立的女人有福气。我当然有福气了,因为我可以依赖你。可是,在这没有你的三年里,我孤独地面对所有的人,每个人都觉得我神经错乱,慢慢地我变得坚强独立,可是却再也没有了福气。我们又要分开三年,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活的是我,死的是你。因为死的那个不过是睡了一场觉,但活着的,却要天天吃苦。我想上天只是要看看我们是否夫妻同心,所以要我们受同样的苦,患一样的病。我要睡了,你要好好地让我留在自己的身体里,我答应你,我一定会像你一样,重新活过来。”
画面里又出现照顾植物病人的场景,跟他过去三天见到的一样,这次是菁菁在照顾黎明。
就在黎明夫妻的尸体被抬走的当晚,祥回来了。那扇被锁起来的大门里头原来是一家旧的照相馆,墙上挂着一些肖像照,上头会写生年,卒年。最后一张照片是店主的照片。黎明一家三口高高兴兴拍了合照,从帘子后头走了。小姑娘一路摆手说再见,那惨白的脸上似乎出现了难得的红晕。
师傅问祥,你要拍照么?祥摇了摇头,沉默地走了。他像推开玻璃门一样推开大门,走出去,玻璃门随后变成他初见的样子。
回家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经历了生死一劫的曾志伟沉沉睡去,祥脱掉衣服爬上床,这下这栋废弃的小区,真的只剩曾志伟父子俩了。(文|温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