僮约(1):爱之名

彰福正在小解。

历冬而春的麦苗自他脚下展开,像一张绒厚的毯子,在一片桃林前被勒住。桃林吐露春蕊,在远处灰墙的背景上,像画者点染的春妆。

彰福从那灰墙上紧闭的小门收回目光,开始精心控制自己小解的落点,好让脚下的麦苗雨露均沾,都能接受他的滋养。

这种随心恩赏的王霸之气,让他暂时忘记了等待的焦急。

他在等人,他等的人会从那灰墙的小门里出来。

他来地很早,他知道他等的人天黑才会出来,但是他依然很早就来了。似乎他活着的意义就在于那扇门,会走出让他甘愿苦等的人。

他看着日头划过灰墙后的飞檐,坠在群山之后,暮色好似日头砸起的涟漪,自灰墙氤氲而下,粼粼漫开。

有结果的等待,才会令人焦急。绝望固然可叹,希望却无半分仁慈。能够自在,孤独也是福报;若无相守,多情徒增怨愁。

彰福的等待是有结果的,却又是不自在的。他知道灰墙上的门一定会在后半夜打开,叫如画的姑娘一定会从那门里快速闪出来,沿着桃林外的泥巴路,越过阡陌,披一身月光而来。

他们会在芦苇丛里的一块大石头后面相会,如画会给他一包碎银,还会委托他照料自己瘫痪的老母亲。

他们是邻居,青梅竹马,如画聪慧而俏丽。男男女女,但凡过人半点,这一星半点总不免被精心折算、待价而沽,以致自负而骄傲。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从来一山高一山,自古无心水东流。

语言是个美丽而重要的东西,因为它可以文过饰非。恶以爱之名,俨然顺理成章。善冠之以恶,原来别有用心。为自己的行为找一个褒义词,简单而屡试不爽。

那么果如所言,勇于追寻自己想要的东西,何错之有呢?夸父不还追寻过太阳吗?

所以在彰福的世界里,所有人都心安理得地活着。如画如愿嫁入豪绅家做了三姨太,她的丈夫富有权势和女人,她原本贫寒的家因为她的出嫁光耀门楣,她的父亲有了一大笔彩礼,往返巴中贩茶,短短几年也变得富有权势和女人,她的母亲一气之下,瘫卧独居,她青梅竹马的彰福,踏实地等着她每月的私会。

他们都孜孜不倦地爱着,爱我所爱,无怨无悔。

追寻自己想要的东西,又何错之有呢?

彰福在渡口坐着,清晨的阳光铺进江面,远处景物好似被阳光一笔抹去,留下一片刺眼的白。人们像被太阳叫醒的草木,从一夜湿漉漉的梦里醒来,开始吞吐一天的生气儿。

江上舟楫往来,上至江州,下到湔主,贩索求脂。

人声从渡口一直漫进市集,流向远处的村落。

人们有条不紊地在自己的故事里悲欢离合:鸡鸣起舂,调治马户,园中拔蒜,断苏切脯,治舍盖屋,削书代牍,种植桃李,梨柿桑柘,种莞织席,浣衣舂米。

这个世界是唯物的,彰福认知不到的事情,也在发生着。可对于彰福而言,却又是唯心的,他认知不到的事情,于他而言,就没有发生。

如画的母亲已经去世了。

想来她也没有理由再从那扇小门溜出来,他绝望,却又有些轻松。他从透澈的清水里看了看自己的脸,他的父母给他的一张长满络腮胡的、贫穷的脸,这不是一张中庸的脸,富贵时异常霸气,而落魄时又如此潦草,讨喜或者可憎。

他终于站起来,走进身后的市集,在最人声鼎沸处,深深地跪了下来。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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