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的保罗·普雷斯顿在《百年腐朽：一部西班牙政治史》里讲述了西班牙在20世纪的历史，原标题比中文译名更具有戏剧性，“被背叛的人民：现代西班牙的腐败、政治无能和社会分裂史”（A People Betrayed: A History of Corruption, Political Incompetence and Social Division in Modern Spain）。
他对独裁者弗朗哥进行了不留情面的抨击，称其勾结纳粹赢得内战胜利，组建“蓝色师团”进攻苏联。但是，弗朗哥与“蓝色师团”是腐朽，是西班牙帝国衰落、逐渐散架而摇摇欲坠的庞大身影。而西班牙内战和二战中的白俄流亡者更多的体现了“腐烂”的特点。
[英]保罗·普雷斯顿，何晓鸿 译，《百年腐朽：一部西班牙政治史》，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万有引力书系， 2023年5月。
一、失落的黄金
西班牙右翼将苏联趁内战获得本国黄金储备的行为视为“趁火打劫”，因此，长枪党人在东线战场上流行一首歌：《为了祖国的黄金》（la gualda nacional）。歌中唱道：“长枪党员们正在勇敢战斗/为了实现你们的理想/为了红黑色的党旗/为了祖国被盗的黄金……”
在1936~1939年的西班牙内战中， 佛朗哥带领“国民军”对抗西班牙左翼政府。意大利和德国提供了重要支援，运来了最先进的装备，技术人员和备件一应俱全。西班牙内战期间，共有1.6万德国人在西班牙作战，5.6万西班牙人在纳粹德国接受训练。
佛朗哥用犹太·布尔什维克阴谋论鼓动银行家和商人捐款：“资本家!国民军是西班牙的救星，支持它，你才能继续有你的收人。
在西班牙的国民军里，还有一支“白俄”流亡者的雇佣兵。他们大多在俄国革命后流亡，与红色苏俄针锋相对，将攻打西班牙左翼政府当做攻打苏联的“热身运动”。其随军神父是沙伊霍夫斯基（Дмитрий Шаховской），出家后称为“约安”（Иоанн）神父。
此人出身沙俄公爵家庭，其背景颇为复杂。他在1918年夏天还在白军首领邓尼金手下作战，1919年就在塞瓦斯托波尔海军学校（Севастопольское Военно-Морское училище）就读，随后加入黑海舰队，成为苏俄海军的一员。
1920年，他叛逃到土耳其，又辗转前往西欧，出家做了神父。担任德国圣弗拉基米尔教堂神父期间，他伙同白俄侨民领袖瓦西里大公为纳粹招兵买马，并在1936年升任教区长。
1937年，他又随俄罗斯雇佣兵在西班牙作战。在瓦西里大公之女玛丽（蜜丝）·瓦西里奇科娃的《柏林记忆》里，他被译作“夏可夫斯克”。
内战白军/苏联海军/纳粹德国伪军/美国之声播音员、“四姓家奴”约安神父
另一方面，西班牙左翼政府被打的节节败退，向苏联求助。9月底，外交部长内格林（Negrín）决定把西班牙的黄金储备送往苏联，换取武器。
第一批老旧步枪和机枪于10月4日运抵，后来又送来了现代化的飞机和坦克。由于西班牙与苏联不接壤，西班牙货币又大规模贬值，这些武器都必须以高昂的价格支付。
在十六世纪，西班牙征服了阿兹特克帝国和玛雅帝国，又统治拉丁美洲直至十九世纪。在1936年内战爆发前，西班牙是世界第四大黄金储备国。共和国用国家银行的黄金储备支付了苏联武器的费用，其中176吨通过法国转移，510吨直接转移到苏联，仅后一项就占黄金储备的72.6%。
当弗朗哥在1939年初赢得内战时，发现黄金储备已经所剩无几，他病急乱投医，相信了印度的炼金术士瓦波迪·哈玛拉特和奥地利人阿尔贝特·冯·菲莱克的承诺，试图人工合成黄金河汽油。后来，这两个人都被证明是十足的骗子。接下来，弗朗哥还会面临接二连三的闹剧。
纳粹德国闪击波兰，攻占法国后，弗朗哥派总参谋长于1940年6月10日前往柏林祝贺，10月23日至24日又与阿道夫·希特勒会面，再次讨论了让西班牙参战的问题。
但希特勒只想借道攻击英国控制下的直布罗陀海峡，不愿意重建内战后凋敝的西班牙。因为西班牙未曾偿还德国的巨额贷款，佛朗哥还对法国的非洲殖民地还抱有野心，希特勒如果想满足佛朗哥的要求，势必破坏与刚刚建立的维希法国政府和意大利的关系。因此，合作之事悬而未决。
《百年腐朽》里写道，佛朗哥的核心信条之一是防范“犹太-共济会-布尔什维阴谋”。由于白俄流亡者大肆鼓吹阴谋论，他坚信犹太教是美国和苏联的盟友。
1941年6月22日，德军进攻苏联后，在西班牙外交部长拉蒙·塞拉诺·苏涅尔（Ramón Serrano Suñer）和军队高层的游说下，佛朗哥同意允许西班牙人以个人身份加入德国军队，并承诺提供后勤支持。
1941年6月24日，纳粹德国建立蓝色师团（Blaue Division），正式名称是德军步兵第250师。这支部队从弗朗哥治下的西班牙招募志愿者为德国作战。
招募工作于1941年6月27日开始，截至7月2日，已有18373名男子自愿参军。50%的军官和士官来自西班牙军队，其中包括许多西班牙内战老兵。士兵主要由长枪党志愿者组成，早期志愿者中近五分之一都是学生。
阿古斯丁·穆尼奥斯·格兰德斯（Agustín Muñoz Grandes）将军被指派领导志愿者，而德国与西班牙混血的保罗·冯·梅特涅（Paul von Metternich）成为联络官。
阿古斯丁·穆尼奥斯·格兰德斯
冯·梅特涅是19世纪著名外交家克莱门特·冯·梅特涅的曾孙，又是西班牙国王的教子，曾参与西班牙内战，与弗朗哥也关系密切。
瓦西里大公之女塔蒂阿娜·瓦西里奇科娃对比自己小了近三岁的保罗展开猛烈攻势，使之坠入情网。巴巴罗萨行动前夕，冯·梅特涅与塔蒂阿娜订婚，并调入纳粹德国最高统帅部工作。
9月6日，在纳粹德国、西班牙和白俄复辟势力的撮合下，这对新人举行了东正教婚礼，约安主教充当证婚人。
约安主教在《新话报》（Новое слово）上对德军大加吹捧：“德国军队的专业、军事、铁腕手段，经过了最重要的战斗考验，是有所必要的。它现在的任务是把俄罗斯克里姆林宫上的红星拆下来；如果俄罗斯人民不自己把它们拆下来，它就会把它们拆下来。”
蓝色师团的士兵采用了一种混搭式的制服，包括卡洛斯党的红色贝雷帽、西班牙军团的卡其裤和长枪党的蓝色衬衫——因此得名“蓝色师”。这套制服只在回到西班牙休假时使用。
在战场上，士兵们穿着德国陆军野战灰色制服（Feldgrau），右袖上部有一个盾牌，上面写着“España”字样和西班牙国旗。
二 风雪东线
《为了祖国的黄金》里唱道“我们不惧一切致命严寒/我们有的是那满腔热血/如果我们的步枪结了冰/那用弯刀便可战斗……”
蓝色师团先后征召45482名西班牙军人在东线服役，参加了 1941~1944 年列宁格勒围城战，尤其是在克拉斯尼博尔战役（Battle of Krasny Bor）中发挥了重要作用。
1941年7 月13日，第一列火车从马德里出发，将西班牙志愿者运往德国巴伐利亚进行训练。为了融入德国的补给系统，采用了标准的德国三团模式。
三个团以西班牙志愿者主要来自的城市命名——马德里、瓦伦西亚和塞维利亚。飞行员志愿者则组成了蓝色中队（Escuadrillas Azules）。
蓝色师团的火车行进路线
蓝色师团最初被分配到中央集团军，该集团军向莫斯科推进。8月28日该师乘火车前往波兰苏瓦乌基（Suwałki），然后从那里开始徒步行军，向斯摩棱斯克前线行进。
9月26日，蓝色师团在白俄罗斯维捷布斯克改道，重新分配到北方集团军（逼近列宁格勒的部队），成为德国第16军的一部分。
蓝色师最初部署在沃尔霍夫河（Volkhov River）前线，总部位于诺夫哥罗德郊区的格里戈罗沃（Grigorovo）。该师负责诺夫哥罗德以北和以南50公里（31 英里）的战线，沿着沃尔霍夫河和伊尔门湖的岸边展开。
蓝色师团的士兵将布鲁克河畔的圣西奥多·斯特拉特拉特斯教堂（Church of Saint Theodore Stratelates on the Brook）的圣像壁劈碎，烧火取暖。
圣索菲亚大教堂（Cathedral of St. Sophia）、科热夫尼基的圣彼得和保罗教堂（Sts. Peter and Paul Church in Kozhevniki）以及安东涅夫修道院的圣母降生大教堂（Cathedral of the Nativity of the Mother of God in the Antoniev Monastery）的圣像壁则于1943年底被运往德国。
根据伊利纳街显圣容教堂（Church of the Transfiguration on Ilyina Street）的博物馆馆长的说法，该师将教堂高高的圆顶用作机枪巢。结果，建筑物大部分遭到严重损坏，包括希腊的西奥法内斯（Theophanes the Greek）等许多中世纪圣像在内。
该师的白俄流亡者、翻译官之一弗拉基米尔·科瓦列夫斯基（Vladimir Kovalevskii）留下了一份特别尖刻的回忆录，描述了西班牙志愿者的纪律败坏和所犯下的“罪行”。
讽刺的是，这位白俄流亡者在写作时，浑然不觉自己是以“俄奸”的身份侵略祖国，在他看来，瓦西里大公等人从德国“搬救兵”，是打败布尔什维克乱党，只有西班牙人亵渎教堂才是罪行。
更为讽刺的是，不仅瓦西里大公的女婿冯·梅特涅是他的军中上司，瓦西里大公的儿子乔治也在随军搜刮文物——只有“俄奸”才清楚本国文物的价值。苏联作家柯切托夫在小说《你到底要什么？》里，对冯·梅特涅（克劳贝格）和乔治·瓦西里奇科夫（萨布罗夫）进行了更加尖刻的描写。
1942年8月，蓝色师团被调往东线的北部，部署在列宁格勒城的东南侧，涅瓦河以南，靠近伊佐拉河地区的普希金、科尔皮诺（Kolpino）和克拉斯尼博尔（Krasny Bor）。
斯大林格勒战役后，德国南部战线崩溃，更多德国军队向南调动。此时，埃米利奥·埃斯特班·因凡特斯（General Emilio Esteban Infantes）将军已接管指挥权。1943年2月，苏联军队试图打破列宁格勒包围圈。
苏联第55集团军不久前在斯大林格勒取得胜利，又在莫斯科-列宁格勒公路附近的克拉斯尼博尔战役中袭击了西班牙阵地。
尽管西班牙人伤亡惨重，仍抵挡住了比己方数量多七倍且有坦克支援的苏联军队。由于苏军的进攻被遏制，列宁格勒围城又维持了一年。
该师留在列宁格勒前线，继续因天气和敌军行动而遭受重大伤亡。希特勒称该师“与德国最优秀的师不相上下”。
在餐桌谈话中，他说：“……西班牙人从未退让一寸土地。人们无法想象有比他们更无所畏惧的人。他们几乎不躲避。他们藐视死亡。无论如何，我知道，我们的士兵总是很高兴有西班牙人作为他们防区的邻居”。
三 我的荣誉是忠诚
《为了祖国的黄金》里唱道：“因此我们无需战壕/那战场上战斗的士兵/只需要赤裸着胸膛/战斗时高喊西班牙万岁！”
盟军和西班牙的许多人向佛朗哥施压，要求他从东线撤军。佛朗哥于1943年春开始与德国谈判，但许多西班牙志愿者拒绝返回，弗朗哥决定观望一段时间。
1943年夏天，当盟军准备进攻西西里的时候，佛朗哥再次表达了对轴心国的支持。当时英国策划了一项军事欺骗计划，代号为“肉馅行动”（Operation Mincermeat）。
英国在西班牙附近水域放置了一具因肺炎而死的囚犯尸体，伪装成所谓因飞机失事而溺亡的“马丁少校”，随身携带的内容表明盟军将在地中海东部发动进攻。
经佛朗哥亲自批准，当局把这些带有误导信息的文件交给了德国大使馆的反间谍专家威廉·莱斯纳上尉，由他报告给了柏林。佛朗哥原想帮助纳粹德国，却不小心酿成大错。7~8月，盟军在西西里岛登陆成功。
最终，弗朗哥在10月10日下令撤军。11月3日，西班牙政府又下令所有部队返回西班牙。但是，许多打红了眼的西班牙人仍旧拒绝返回，总数接近3000人，其中大部分是长枪党成员。
新的志愿者偷偷越过西班牙边境，潜入法国卢尔德（Lourdes）附近，再前往德国参军入伍。新的部队被称为蓝色军团（LegiónAzul），最初是德国第121步兵师的一部分，后来这支部队在1944年3月被命令返回国内，并于3月21日被运回西班牙。其余志愿者被吸收到德国部队中。
西班牙士兵的排在第3山地师和第357步兵师服役。一支部队被派往拉脱维亚。两个连加入了勃兰登堡团和德国第121师，参与了南斯拉夫的治安战。
第101连（Spanische-Freiwilligen Kompanie der SS 101，“西班牙志愿党卫军第 101连”）有140人，由四个步枪排和一个参谋排组成，隶属于党卫队第28“瓦隆”志愿装甲掷弹兵师。
1944年7月20日，震惊轴心国的“720”事件爆发，纳粹军官冯·施陶芬伯格携炸弹潜入“狼穴”指挥部，试图炸死希特勒等一众德国高层。让西班牙方面感到尴尬的是，冯·施陶芬伯格是瓦西里大公的干女婿，冯·梅特涅的连襟兄弟，长期与梅特涅在德国最高统帅部共事。
1944年7月24日，“约安”主教在柏林的东正教堂为720密谋者举行弥撒，次年2月逃往法国巴黎。虽然后来证实冯·梅特涅也知晓内情，但纳粹德国为了维护与西班牙的关系，只是把他从军中解职，并未追责。
1945年5月，德国柏林陷落时，西班牙报刊反而发表文章，赞扬希特勒死守柏林，鼓舞了柏林守军的士气，而《信息报》更宣称，希特勒为了欧洲的福祉，没有使出他的秘密武器，为此选择了自我牺牲。盟军的胜利，则被西班牙人说成是唯利是图的唯物主义对英雄主义的胜利。
西班牙志愿师俄国作战章
《百年腐朽》的作者保罗·普雷斯顿评价道：“佛朗哥是最正宗的实用主义者，只要能保证政权生存，他从不会受制于任何意识形态的长期愿景。他觉得自己没有义务死在地堡的废墟中……”从结果来看，这个评价不太贴切，弗朗哥和“蓝色师团”等西班牙志愿者并没有那么精于算计，反而得不偿失。
西班牙志愿者认为自己有必要夺回黄金，但他们也认为自己在“报答”德国，后者在内战中帮助了他们右翼。但是，他们为德国而战，为德国而死的人数，远比德军在西班牙内战中要多。
整个战争期间，多达4.5万名西班牙士兵在东线服役，有4954人死亡，8700人受伤。他们另外372人被俘虏；其中286人一直被苏联当局关押，由于佛朗哥治下的西班牙和苏联并没有建交关系，直到1954年，法国红十字会安排“塞米拉米斯”号船将这些囚犯接走。1954年4月2日，他们乘船返回西班牙巴塞罗那。
二战后，“反法西斯斗士取代了“反布尔什维克斗士”，成为了白俄流亡者的第二块金字招牌。冯·施陶芬伯格的遗孀妮娜，以及他的两个小姨子玛丽（蜜丝）和塔蒂阿娜长期在班贝格的住宅里招待美军，大献殷勤，“尤其致力于美军与当地居民和平共处”。而保罗·冯·梅特涅面临白俄流亡者在政治上的背叛、妻子塔蒂阿娜在情感的背叛，愤然出走西班牙，多年未归。
1987年，保罗·冯·梅特涅在西班牙,身边的女子并非他的妻子塔蒂阿娜
《为了祖国被盗的黄金》里唱道：我们将用鲜血和汗水锤炼，以铸就我们的英雄之名/并让全世界都知道/那西班牙士兵知晓他将在雪地中赴死/但就像面对太阳一样/至死不渝，至死不渝/你将和蓝色师团一起冲锋陷阵！
保罗·冯·梅特涅曾数次前往苏联。柯切托夫狐疑发现，他对列宁格勒-大诺夫哥罗德-普斯科夫一带的公路异常熟悉。
“是啊，当然罗，这条路他是熟悉的，因为克劳贝格到这儿来过，从列宁格勒城下转移之后，他大概来过好几次。……他没有任何兴趣在这里停车，而且也不可能这样做。和他同行的人都不知道，但他却很清楚，……德国人在撤退到波罗的海沿岸一带的时候，曾经留下了一片坟地。克劳贝格（冯·梅特涅）有许多熟人和朋友埋葬在这里。”
在大诺夫哥罗德的战争公墓中埋葬着1900名西班牙志愿者，这是他的“蓝色师团”战友在东线最大的集体墓地。
俄罗斯大诺夫哥罗德的战争公墓 德军墓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