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的半壁江山,都在生产渣男

这些描绘女性心中的理想爱情、并让人感到愉悦的文本,在哪里表现出对抗?又在哪里保守?我们可以展开更细致的探索。

前段时间,王思聪与孙一宁的聊天截图曝光,王思聪在屡遭拒绝的情况下依旧对女方穷追不舍。有人问:“王思聪是不是言情小说看多了?看他说话一股‘匪我思存’男主的味儿。”

匪我思存,网络言情小说 界创纪录的人物。

由她的言情小说改编的影视作品,均赫赫有名。6月22日,“匪我思存”发微博称:又有新剧要播出了,并放出了过往影视剧的九宫格图片。

6月23号,电视剧《海上繁花》开播,原著作者“匪我思存”前一天在微博上发布“凡尔赛九宫格”

不过,这次由李沁、窦骁主演的改编剧《海上繁花》热度平平。豆瓣条目的一条评论将其形容为“匪我思存用那套老套到脚趾扣地的压箱底来描绘这套狗血至极的恋爱”。

如果我记得没错,这可能是近年为数不多的原著写于10多年前的电视剧。它的预告片处处彰显着古早言情网文的元素:霸道总裁、虐恋情深。

不同于郭敬明式的校园青春文学,匪我思存笔下的悲情小说,男女主往往存在极大的权力差距,相处过程中不乏性别暴力的存在。

这类有着强烈情感冲突的小说被称作“虐文”,在两性关系主要由男性主导的情况下,女主角的身心时常受到凌辱与伤害。

“霸总虐文”的模型最早脱胎于上世纪的台湾言情小说,随后在众多风格迥异的网络文学中异军突起,获得女性读者的极大欢迎,匪我思存的小说就是最经典的代表。它无疑是一种时代的产物,折射着人们真实并且复杂的欲望。

如今回过头看,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反思这种潮流。一些言情小说爱好者,正在举起反“虐女”的旗帜,推翻她们曾经的爱情幻想。

霸总与娇妻

在今天,“匪我思存”可以用作一种比喻。

前段时间,王思聪与孙一宁的聊天截图曝光,王思聪在屡遭拒绝的情况下依旧对女方穷追不舍。有人问:“王思聪是不是言情小说看多了?看他说话一股匪我思存男主的味儿。”

千禧年后,国内网络小说迎来了蓬勃发展的时机。一群小说爱好者接管了福建晋江电信局网络信息港中的“晋江文学城”板块,2003年,晋江原创网成立,顾漫开始了《何以笙箫默》的连载。

那是属于网络言情小说的“轴心时代”。晋江成立的第二年,金子开始写作《梦回大清》,开创“清穿文”先河。同年,还在读大学的匪我思存以笔名“思存”连载《芙蓉簟》,这本小说在出版时改名《裂锦》。

霸总文以明晓溪的《泡沫之夏》(2006)、匪我思存的《千山暮雪》(2009)、顾漫的《杉杉来吃》(2011)、安知晓的《总裁的替身前妻》(又名《完美替身恋人》)(2013)等作品描写霸道总裁型男主而得名。

“锦绣一裂”,撕碎了无数青春少女对爱情的美好向往,至今有人将《裂锦》称为童年的心理阴影。在这本以商战为背景的言情小说中,女主角看似收获了男主角与男二号的爱情,却最终在二人的联合欺骗下跳楼自杀。

男主易志维的一句话也自此被奉为“名言”:“我到底有多爱你,只有我自己才知道,可这世上的爱情,无可奈何,身家利益总要排在前头”。

热门恋爱经营类手游《恋与制作人》中,角色李泽言的人设便是“霸道总裁”

在很多人的想象中,言情小说是女性书写的情感慰藉,男主角自然应当“为美人舍弃江山”。但事实上,在早期的言情网文中,“爱美人但更爱江山”的男主设定十分常见——对女主角或女配角的柔情蜜意,可能突然反转为精心布置的阴谋。

作者塑造出一个个工于心计、恶魔般的男主形象,而这样冷酷的男性气概,被读者认为是有魅力的。

一般认为,国内言情小说的起源是近代的鸳鸯蝴蝶派,鸳鸯蝴蝶派文学仍像一些明清小说那样习惯构筑“才子佳人”式的爱情故事,其中有世家公子的冒险,也有普通人的艳遇,如徐亚枕的《玉梨魂》,主角就是一名清贫的青年教师,由于受到伦理的束缚,男主角何梦霞与寡妇白梨影苦恋不得,最终白梨影将自己的小姑强嫁给何梦霞后自戕而亡。

张恨水,鸳鸯蝴蝶派代表作家,著有《金粉世家》《啼笑因缘》等家喻户晓的长篇小说

男作者笔下的风流小说,女性常常被赋予为爱牺牲一切的“品德”。而主要由女性创作的网络言情小说,虽然围绕着“爱情”展开,但事业、家庭、友情等人生要素享有同等重要的地位。

人们能在早期言情小说中直观察觉到女性对物质的需求:“从头穷困到尾”的言情男主几乎从不存在,即便出生是一贫如洗的“穷小子”,他会在未来逆袭为世俗意义上的成功者。

无论设定在哪个时空,匪我思存创作的绝大部分男主,都是背景强大、位高权重的“上层人士”。通向权力的道路也被男性牢牢占据,依附更强大的男主似乎成为女主想要改善境遇的唯一选择。

《裂锦》的女主角傅圣歆为了避免家族破产,决定投靠商业巨子易志维;《千山暮雪》里,父母双亡的女主角童雪,在生活所需上也只能依赖所谓的“情人”莫绍谦。

电视剧《千山暮雪》

一方面,这些女主勇敢坚强、不慕权贵,但是另一方面,在男主支持下,她们获得了优渥的生活。通过这种复杂的方式,作者与读者一起实现了物质欲望的想象。

匪我思存常常花费大笔墨描绘主角奢侈的生活。

童雪与朋友买衣服时,有过这样一段内心独白:“名牌就是这点好,一个颜色亦只一款,号码不对就得另寻他爱,多好啊,穿出去永远撞不了衫”。

虐恋情深

面对“男强女弱”的刻板人物设定,匪我思存曾在采访中说:“传统的方式经过了几千年的文化沉淀下来,它必然有比较符合更多人趣味的一个方面。”

2010年,网文IP改编潮还没到来时,《佳期如梦》《千山暮雪》《来不及说我爱你》等匪我思存的作品就被接连翻拍成剧、登上银屏。当时的网络文学受众尚未“下沉”,这些炽手可热的原著小说,反映了年轻女性最钟爱的人设与情节走向。

经典霸总电视剧《杉杉来了》。男主角封腾帮助女主杉杉解决了许多经济困难。用金钱铺路,从而征服女主、赢得爱情的戏码是此类作品的一大特色。

“霸总”与“娇妻”只是言情小说通行的男女主配置,并非所有总裁文都能深得读者的心,匪我思存的精髓,在于角色之间的虐恋。

早年,匪我思存曾被誉为“悲情天后”,电视剧《佳期如梦》播出时,正值世界杯赛事举行,电视台打出口号:“用眼泪抗衡世界杯”。

她的悲情小说几乎遵循了相同的框架:出于种种原因,男主深知自己不能爱上女主,却又不可控制被她吸引,因此只能用变态、扭曲的方式表现出来。

《千山暮雪》中,童雪的父亲导致了莫绍谦家族企业破产、亲人猝死,于是莫绍谦在包养童雪后对她进行百般凌辱;《海上繁花》里,男主角雷宇峥曾与女主角杜晓苏发生一夜情,认定她是有道德污点的女人,破坏了她与弟弟邵振嵘的恋爱,导致邵振嵘意外身亡。

电视剧《海上繁花》。窦骁饰演的男主角雷宇峥是一位矛盾极端的“渣男”

爱恨交加之下,雷宇峥多次对杜晓苏施以折磨。

男主心中的纠结,对外表现为对女主的冷落或报复,她们作为弱势的一方,不仅受到身体的伤害,还有意志的摧折。女主角自杀是匪我思存小说中常见的情节,童雪因割腕留下疤痕,手上始终戴着一串手链;《东宫》的女主角小枫,在血亲被丈夫杀害、失去生活信念的情况下,最终从城门上一跃而下。

在这类小说中,无论男主的人格多么残缺,爱情依旧是全书最为珍贵的东西。那些或身世显赫、或事业成功的女配角,因为没有获得男主的青睐,就被视作失败、可悲的女人。她们的衬托消减了女主所受伤害的严肃性,为之增添了浪漫的色彩——毕竟,她可是得到了男主的心。

网文界向来有“虐女主身,伤男主心”的说法,作者与读者对虐文男主报以深深的理解与同情——深爱着女主,因此他们折磨女主的同时,自身忍受了更大的痛苦。

莫绍谦在《千山暮雪》的番外中独白:“我没有办法对你好,对你好一点儿,你总是对着我笑,你一笑,我觉得心都快要融掉了。我害怕这种感觉,它代表着失控,代表着软弱。所以我宁可对你坏一些,这样你对我,也会坏一些。”

电视剧《千山暮雪》。男主莫绍谦再次对女主造成身体伤害之后,他的母亲问他是在“虐她还是虐自己”

小说正文里雷厉风行的霸总,在番外流露心声时,摇身一变为柔情似水的男子,显得如此忐忑、脆弱、胆怯。这种令外人深感费解的反常转变,通过作者优美、细腻的文字描写,在读者心中构建起意义。

从恨的深渊走向爱的天堂,这般出人意料的转折,给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她们废寝忘食地阅读,在相互折磨的爱情故事里流泪、叹息。

“看的次数越多便越能从小镜头中解读到禽兽(莫绍谦)的矛盾、挣扎、无奈。禽兽总是把对胖兔(童雪)的爱寓于在为兔子做的事中……”一名《千山暮雪》的粉丝在知乎上如此说道,“而胖兔三年来唯一想做的事就是逃离,心疼禽兽先生。”

反思

看到这里,不知道你是感到兴奋还是怪异。

众所周知,阅读是为了快乐,怀着被教化的心情去看小说是愚蠢的。阅读言情小说的过程中,同为女性的读者通常会与女主角产生共情,也就是所谓的“代入”,从而与小说人物一起感受情绪的震荡、扩展人生体验。

在上个世纪,人们通过研究女性阅读浪漫小说的现象后发现,浪漫小说弥补了女性现实中“情感支持(emotional support)”的缺失,从小说的男主人公那里体验到“感情得到濡养的感觉”。

美国作家珍妮斯·A·拉德威于上世纪末出版的著作《阅读浪漫小说》为通俗浪漫小说研究打下关键性基础

但是在以匪我思存为代表的虐恋小说中,主人公之间少有温情脉脉的相处时刻,在女主的视角中,她与男主常常处在彼此怨恨、疏离的状态当中,甚至充斥着言语与性的暴力。

“虐女”在市场上依旧受到欢迎,2019年网剧《东宫》的火爆就是一个证明。不过随着“女本位”意识在言情读者群体中的增强,那些女性因男主遭受巨大创伤的言情小说开始重新遭到审视。

全然不同的解读出现了,有人认为,包括《掌中之物》《千山暮雪》在内的虐心小说,大力赞扬了困境中依旧独立坚强、不畏强暴的女性。而另有人表示,它们过多展现了对女性身体的掠夺与侮辱,作者却对身为始作俑者的男主态度暧昧,试图用深情“洗白”罪行。

有读者这样讽刺《掌中之物》的写作者:“女主爱没爱上男主不知道,但是作者看起来好像是爱上他了”。

B站网友在《东宫》影视剪辑下方的评论

无论这类小说被冠以何种解读,它们都能说明,言情小说之于读者的意义不仅是“爱情濡养”那么简单,女性在阅读中获得快感的心理机制是复杂的。

“凌虐女性是全社会的性癖”,豆瓣用户“烂桃核”曾对言情小说中普遍存在的虐女情节进行了分析,她认为,在父权文化的浸染下,女性的快感(通常是精神上)与羞耻感紧密联系在一起,在两性关系的语境中,羞耻感往往源自身体的自主权利被剥夺。

这便能够解释,为什么“壁咚”“强吻”会成为偶像剧中屡试不爽的戏份。

电视剧《千山暮雪》

“女性开始进入色情文化的创作领域时,她首先被启蒙的就是男本位的异性恋色情产物”,烂桃核说。稍加观察,人们便可发现,由女性创作的虐恋小说,竟与男性凝视下产出的色情片如出一辙:女主角都经历了从抗拒到臣服的过程。

在匪我思存的小说中,无论是被迫“卖身”的童雪,还是惨遭屠族的小枫,最终都不可救药地爱上了男主。

不过,不同于色情作品中女性完全成为被支配的客体,在言情小说里,作者往往将男主角塑造成那个真正在爱情中展现卑微的人。

电视剧《千山暮雪》

“追妻火葬场”是言情小说爱好者最喜闻乐见的梗之一,女主即便爱上男主,也会因为过去受过太多伤痛,心灰意冷地离开,留下男主幡然醒悟、后悔莫及。

“追妻”的时候,男主化身兼具温柔与保护欲的情种,而女主则表现出拒绝被掌控的渴望。如果女主此时太过轻易地屈服于爱的力量,就会遭到读者的猛烈批评。

《东宫》一书的结尾里,小枫自杀,李承鄞向她奔去。读者在伤心之余,还暗藏一种大快人心的感受——她们预见了男主会在未来如何痛彻心扉。

电视剧《东宫》中,小枫自刎后,李承鄞抱着她的尸体崩溃痛哭。许多粉丝被这一幕“虐哭”

很多小说都将女主的死亡看做对男主的报复,在常人看来,这实在显得荒诞不经。女主自杀的行为,之所以能被赋予复仇的意义,恰好暗示女性失去了身体的自主权:她破坏了他人的物。

她们与丈夫/恋人的关系更像子女与父母的关系,处在弱势的孩子想要抗争强大的父母,为数不多的手段就是伤害自己。

在言情小说的世界里,爱情似乎仍是至高的博弈战场,有勇气割爱的人,会被授予最后的胜利者头衔。这种幻象般的胜利,合理化了女主曾经受过的伤害,创造出“一报还一报”式的公平。

电影《小妇人》

我至今仍是一名虐女文学爱好者,撰写这篇文章,更多是为了反思,无意于指责一些具体的阅读趣味或写作癖好。

普通女性自主创作的网络言情小说,史无前例地提供了丰富的女性视角,她们用父权制的语言,为书写欲望找到合适的出口。这些描绘女性心中的理想爱情、并让人感到愉悦的文本,在哪里表现出对抗?又在哪里保守?我们可以展开更细致的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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