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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多久没有写日记了?
且按下你几秒内的答案不表 —— 不要小看这个问题:这不是一个像它看上去那么容易回答的问题。这里面嵌套了好几层次的问题:
1、你怎么定义日记?
2、你怎么定义「写」?
3、你怎么定义「写日记」这个行为?
4、上一条里面甚至牵涉了「写日记」的动作主体是谁?
继而要涉及更严肃和深远的形而上讨论,我们稍后也会有所谈及。
但别担心,这并不是一篇围绕着传统意义上的「日记」喋喋不休的感性论述;而标题里的「数据化自我管理」所理所当然涉及的各种管理工具的介绍和对比也不是本文的侧重点。
那么,我们还能谈谈什么?
本文的标题里有一个「自我管理」,也就是说,将记录作为管理的基础和依据。其实我们试图在这里探讨的问题有两部分:记录如何「成为」(方法论)和「成为了」(现象)自我管理的前提;而数据化如何影响了记录(用流行的话术或可叫「赋能」);数据化里面还隐含了数据记录方式和载体数字化两层意义。
日记减少了?
先来聊聊数字化。很多人不再写日记 —— 这话没毛病,当你指的是符合「在物理纸张上(通常是装订本上)」用「物理的书写工具」来「基本以每日的周期」「记录生活的片段」,那么这种行为已经不可避免地大幅减少,并且仍在持续减少。
为何「不可避免」?「数字化」,「碎片化」以及「社交化」,是其中三个可能的回答。
数字化
在过去不包括计算机发明以后数十年的绝大多数时间里(按照苏美尔人发明楔形文字的公认节点是 5000 多年),不能说「讯息」「全」是以文字的形式保存(因为尚有雕塑、绘画、建筑、器具等),但「文字」的载体却几乎可以说都是在物理的平面(或多面体的空间投射)上被记录(录入)的。
爱尔兰最古老的圣三一学院图书馆
而计算机的出现对记录的录入操作(input)与使用(output)都是颠覆性的革命:最简单地,当重复的工作能被轻易复制粘贴甚至程序的自动化取代,当检索的工作能在数据库的原理下简化繁复而多漏洞的人工查找,当速度和效率成为时代背景下的共识,即便有书写体验、美感、个性化、情绪等独特的增值体验加持,原始的线性录入、保存与查找逻辑还是很容易被数字化的解决方案超越过去。(见《欢迎到真实的荒漠中来》)
碎片化
除了载体在「硬件层面」的演化改变了记录的方式,社会生活的型态也决定了记录的型态出现从线性、专注、单线程向立体、多媒介等趋势转变。从「(泛)记录」这一行为的主体看,它逐渐去中心化、去专业化(这和其中专业的一小部分更趋专业,并不矛盾),而记录的频率、场景、工具则在便利化、多元化的同时不可避免地走向碎片化。
「日记」只是一个典型的概念指代,它亦可是周记、月记、工作笔记、会议记录、速写、照片、博客、播客、vlog;当然也可以是记帐本、备忘录、日程表、体重记录、体检报告、运动路线、手机先吃、单词打卡、app 内签到……(这里,看「日记」渐渐面目模糊,走向了广义的「数据化自我管理」)渐渐地,日记不再能 / 不够呈现日记主人的人生,而 ta 的人生分布在所有的数字化管理工具的角落里,是它们的总合,并且越来越丰富,以及愈发碎片化。
新的社会生活要求注意力的解体,而放弃对解体的抵抗、拥抱碎片化的记录,则同时成就了这一片繁荣而参差、广袤而四散(视乎你的解读)的新社会生态。
对信息媒介姿态各异的反应
社交化
社交化的出现更加从本质上改变了记录的属性、目的和途径。「社交」并不是落后「记录」很久出现的新鲜事,但「社交化」是。我以为两者的区别是,是否将社交作为记录的终极目的。
第二点里提到的碎片化和这一点也有隐秘的共谋,正因为各自为政的信息寄存渠道们争夺着「信息」(这一新生的资源矿藏)的所有权、控制权、使用权及信息主体让渡的其他权利,而「社交货币化」能很大程度上增强用户群的黏性和促成用户的爆炸性传导或裂变,鼓励分享(所谓分享,更中肯的表达应该是公开)、比较、追捧、点评和被点评,这些和原先的「日记」毫不相关的行为,理所当然地喧宾夺主了。
在这种氛围里,「记录」和「创作」的边界,就像纪录片和剧情片一样,本来井水不犯河水的边界变得暧昧。因此当我们谈论所谓的数据化自我管理,也必须小心地将范围聚焦于对「真实事件」的尽可能复刻(即在承认前两个因素的前提下,审慎涉及面向第三点之处),因为数据化自我管理的基础,并不在于更新的频率或能见度,而在于接近事实的还原与整理。
后面我们还会谈及「真实」这件事。
数字增加了?
然后我们说说数据化。
尤瓦尔 · 赫拉利(Yuval Noah Harari)在《未来简史》里提出一个叫「数据主义」的概念,认为宇宙由「数据流」组成,任何现象或实体的价值就在于对「数据处理」的贡献。得益于互联网经济的背书,数据主义愈来愈形成如同宗教般有影响力的一种思维方式,即事物的价值被体现于数据上,在中国的互联网生态上下游,它更简单粗暴的一个翻译就叫:流量。纵使有千万维度衡量产品或作品的价值,流量总是不变的基石。
另一方面,「数据化」也体现在:人类在互联网时代制作的大量文本中,数据的比重大大增加了。因为技术手段的演化,使得更精细的量化成为可能(而这些量化通常以数据的形式体现);上文提到的对数据主义的信奉和迷恋,也直接鼓励了以数据背书的新理性主义导向;这些充满数据的文本(包括报告、可视化的图表甚至故事)对人们阅读习惯的塑造,又反过来加强数据化文本的倾向。
数据作为重要组成部分的报告文本
而把「记录行为」「数据化」推至极限的做法,就是只保留「被记录对象」的可以数据化(即量化)的部分,并和计算机使用 0 和 1 作为终极底层代码的逻辑达成了共识:真实的世界和数字空间的鸿沟抹平了,下一步我们即可宣称:并没有什么模拟(analog)和数码(digital)之分,我们身处的世界如果还无法被完全地以数据的形式储存,那只是因为记录的颗粒度还不够细;同理,数字空间如果尚无法还原像「真实」一样逼真的「现实」,只是因为算力还没有达到。
这并非毫无意义的谈论。因为回归到我们日常的记录、自我管理的进程中,我们认同的底层逻辑也将会主导每一次的记录行为,也成型了习惯,甚至重塑了记录的目的。
记录什么和如何记录?
这个问题的答案「千人千面」。有人会记录每日梦境,并作为工作灵感;备忘录、待办事项和日历的互相联动对时间管理者来说非常重要;也有人记录每日的身体数据,作为比一次体检更有信服力的健康报表;财务健康的日常检视和梳理是另一些人的在意点;也有人痴迷于建立和分享歌单、影片列表、读书清单(这恐怕就是现代版的剪报集);摄像头和照片相册仍然是许多人的刚需(在这其中,截屏信息也占据了可观的比例);许多人更会马克许多的网上资讯(有信息聚合软件如 Instapaper,RSS 阅读器,轻芒阅读,Evernote……更多人的资讯散落在不同软件的收藏夹中);更多的时候,是工作环境提出被记录、评估和汇报的需求,那些项目进度的管理和跟踪、会议记录、打卡记录、日报周报月报、加班记录、报销记录、复盘记录……的总和也几乎(不幸地)等同于一部分人的全部生活记录。(见《我和你有个共同点就是不想工作》)
主动和被动记录的界线也开始模糊。智能手机普及以后,不难感受到身边的人们对于突然降低了门槛的拍摄之兴奋,网红店前打卡、餐前「手机先吃」、与艺术作品同框合照乃至无人机自拍等,司空见惯(见《欢迎到真实的荒漠中来》);支付软件提供非常人性化的转帐记录总结与查阅;人们拥抱和依赖手环和智能手表忠实记录着越来越多的行动数据,并同步到各个设备;我们的浏览、消费与言论记录影响着我们的信用分、平台推荐时的价格歧视甚至海关出入境的评估;公司中,设备通过局域网、网盘、云和 NAS 持续备份和分享着信息;公共空间里头顶的摄像头和车里的行车记录仪则在时刻静默记录;而赛博空间里有亿万爬虫在抓取、记录与再造信息……
某城市街头的摄像头
自然地,拥有这些记录,相当于给人提供了一个外接大脑,我们得以在信息化爆炸的时代,而作为生理基础的大脑没有革命性突变演化时,较为游刃有余地生活下去。这同时也是制度化、规范化的现代社会对于信息搜集、追溯、评定和预测的依赖性所要求。
另一些人则烦恼于系统过于自动化和自作主张(又称「智能」)的记录,乃至于不愿意为拒绝这种自动化的人群留出余地:照片的 EXIF 信息里泄露了太多关于拍摄者的秘密;app 之间互相读取剪贴板;用于用户跟踪并推送个性化广告的 IDFA(将随着 iOS 14.5 的推送迎来至暗时刻);欧洲法院在 2014 年支持了公民的「被遗忘权」;有许多仅支持扫码点单(甚至是单一 app)的霸道餐厅实质上在拒绝为拒绝提供个人信息的客人点餐;就连以「忠实还原本貌」行走江湖的 iPhone 相机镜头也曾陷入「自动美颜门」(iPhone Xs 和 iOS 12)。
为何记录?
既然人们主动或被动(或半推半就)地拥抱这些记录,记录为我们带来了哪些价值?又或者更靠前的问题是:记录必须产生价值吗?溯源到更前,在更个人化的深层,我们仍然遇到经典的那个「Why」:你为什么而记录?
个体对于忠实记录、还原自我的动力,自然是来自收益的诱惑。试谈其中三个重要动机。
首先,记录是存在的彰显。
《左传》曾将中国人的追求归结为「三不朽」的愿景:立德、立功、立言。记录就是「立言」的行为,无论是著书立传或是看似更摩登的所谓数据自我监察,一部分都来自建立自身认同的潜在需求:是令当下的生活、工作、学习等进程变得更可见、更有意义,或是为未来的回顾保留更鲜活的记忆,在更深层面上都是一种彰显本人存在的心理需求,而「观众」是存在的,就是记录者本人。
常见的用户数据可视化图
往深里去想,当我们谈论「数据化的自我」,可能会涉及到非常本质、源头性质的世界观问题,例如哪些数据能怎样影响我们对自身的评价和对未来的看法;自身的存在(being)是怎样一种事物,如何定义它;例如如何去看待每一次记录发生的时候,自我觉知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和这种内视如何影响了记录行为本身(具体的例子如,假如记录链产生了空白,我们如何面对关于拖延症或自我违约产生的心理压力,以及数据丢失带来的实际困扰)。
细品「自我管理」这个词:如果你熟悉弗洛伊德经典理论,那么不难联想到,「超我」在这里起到的作用:超我对于本我的抑制、对自我的监察和追求卓越的长远目标,与「自我管理」行为高度契合。自我管理如果成立,或成功起效,它很大程度上依赖「内心的道德准则」(康德,古典哲学创始人,Immanuel Kant 语),哪怕记录行为跟道德无关。
其次,连续的记录有重要实用价值。
记录最大的意义不是「当下」,而是由「点」和「点」连结而成的「连续性」,它呈现的事物(即记录者自己)的「变化趋势」,是我们作为无法纵览时间始末的三维生物得以知晓事物原委和预测走向的重要航标。越有条理和逻辑,自然越能将「点」的能量挖掘出来。
让记录发挥能量的前提则是去「使用它」:单纯记载是被动、静止和中立的,而对它的关联、解读及活用才是它的价值所在。而随着数字化的普及,记录越发海量化、可量化(注意它也摒弃了许多重要信息)及通用化,还带来了复制、修改、补充、搜索、转移、销毁等曾经在过去数千年里难以企及的操作便利性,令人头痛的保存时限等一系列问题得到了解决。
当然,千篇一律的电子日志也失去了笔迹上的个性化、或因脆弱和不完整而获得的特殊审美价值,但新人类被新的便利性与可能性所吸引,其他的损失变得易于接受。
其三,整理和管理所带来的快感。
除了人天生对于熵增(系统混乱程度增加)的厌恶,从而会偏好将事物分类、梳理和记载,以增加经验的累积,整理还毫无疑问与资本主义塑造的二十世纪和二十一世纪大现实是密切关连的。
对分类整理的天然迷恋
正因为资本要求投资回报的最大化,对于流程的管理才会被提升至前所未有的重要地位;而人的人本主义价值下降,作为工具和生产链条的属性加强 —— 即使是看似呼唤人之价值回归的某次浪潮,也会不自觉地为资本服务(十年前的英剧《黑镜》第一季中《一千五百万的价值》这一集有着精准而令人悚然的展现)。
作为被管理的对象,也会在这种已成为「普世价值观」的鞭策或潜移默化下,认同管理和自我管理的必要性。管理是为了更好地理顺流程、降低成本(无论是生产资料还是精神层面的成本),本质就是为了提高效率,扩大产出。在这种主义的席卷之下,于是有了生产力的爆发,也有了工具人的内卷。
从某种程度上,被数据化也是某种被工具化;而数据整理、自我管理和资本对于所有人的控制在操作层面是能达成一致的;这样说起来有一些悲哀,但不可否认,整理的快感也切中了人对秩序的渴望(对秩序地位的追捧,是否暗合了美籍德国社会心理学家艾瑞克 · 弗洛姆(Erich Fromm)提出人逃避自由而自囿于枷锁的理论)。
数字 / 数据自我的继承
我们在检视「数据化自我管理」之时,最后一个问题、却或许是有些超前的话题:谁来管理或继承「也可以是作为一种资产的」个人记录?要如何管理「自我」的消亡和传承?(在此避免使用个人数据一说,是因为这容易将谈论焦点偏离至个人隐私和数字财产的讨论范畴)
当记录的主体生命完结之时,它身后留下的「日记」或扩大化的「个人记录」:相册、帐本、收藏夹、硬盘、言论……所扮演的是怎样的角色呢?它作为「社会生活的第一手资讯」切片,一个在某一时代背景下个体的生活标本(如怎样的通勤工具、怎样的饮食文化、怎样的生理参数……),对于社会,又对其直接继承人,意味着怎样的价值?
结合了「数字化」以后,这个问题愈发复杂:「谁会继承一个数字化的存在(being)」,在那之前的问题首先是「会不会有继承这件事」—— 即,当「被继承的数字 being」实际上不是同一回事,那么实际上可以认为我们愿望中设想的「继承」并没有发生。
「会」在中文里是一个很暧昧的表达,「会」既可能是「有能力 able to」,也可能是「不得不 compelled to」,也可能是「愿意 willing to」,可能是「有责任的 / 必须地 have to」……用在这里却刚刚好,简明地概括了这里面错综复杂的情况。我们讨论了「继承」这件事,依照不同派别的观点,它「可以有」,也可以是「不可能」「真正地」有。
如果在电脑中复制一个文件,这个文件从编码到写法到占用空间大小都和它的母本没有差别,但有一些洁癖者(并不是否定他们)或纯粹者可能马上会反驳:他们被储存的空间位置(在记忆体上),和发生「存在」的时间点并不一致,它们看上去的「一致」只是在四维或更高维度空间完全两码事的存在,在三维时空的拙劣投影;换句话说,对持这种取向的人来说,从本质上否定了,有完全一致的「副本」存在的可能性。
如果某个个体的数字化 being 被继续传递(是了,正确的描述是传递,而非继承)到下一代或其他个体的管辖之下,它会怎么样发展呢?我们怎么看待它?是「一具已经完结的数字遗体 / 凝固在时间里的数字标本 / 个体存在过的证明」,还是「它独立的数字生命一直在延续」(只要它的利用价值仍在、仍有管理员在关注它、管理它、阅读它、分类它),还是它将「融入」管理员的生命,更像是宿主的概念,从旧的宿主脱离,现在变成了新宿主的一部分。(2020 年的美剧《上载新生(Upload)》就想像过一个这样的反乌托邦世界。)这种想法把「关系的存在」基本等同于「存在」,如果宿主是「我思故我在」,则这些「寄宿者 / 附属者」(数字 being)是「被思故我在」。
阴阳两界的亲人在虚拟葬礼上互动
2021 年伊始,加密数字资产「NFT(Non-Fungible Token)」在艺术圈和投资圈引发了新的骚动。对于具有独到性的资产进行伪造和鉴伪一直是个交替上升的螺旋。遥遥地我们似乎能看到一个被「去中心化」储存的「数字自我」的未来。在这里,数字资产、数据化自我以及人之异化的母题又形成了新的互文。(见《赛博皮囊》)
这篇文章希望带你游曳当代场景中围绕「记录」这件事的几个关键词:数字化、数据化,还有自我管理。它们本身是很难彻底干净切割的概念,每一日仍在互为因果中纠缠演化,因此谈及或思考的时候,惘然、虚无或固执都会成为议题本身的一部分。
然而,一个仍在发展中、生长中的共识逐渐浮现出来:我们一直都愿意使「记录」成为大脑延伸的有效补充,并希望在自我管理的过程中保持框架程序清晰之余的人性和弹性,就如同我们让程序智能化地代替主人承担那些枯燥重复的程式化动作的同时,又可将记录的边界和权限保留在自己的掌控之下。而我们则可贪婪地享用记录中最甜美的部分:在自律和创造里获得的平静与审美情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