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理丨林煜堃
本文为复旦大学美国史读书会2018年第4场内容,由复旦大学历史学系林煜堃整理与编辑。经发言者本人审定,由微信公众号“美国史研究”(Americanhistory)刊发。经授权,澎湃新闻转载。
本期读书会讨论的是斯文·贝克特(Sven Beckert)的《棉花帝国:一部全球史》(Empire of Cotton: A Global History,Alfred A. Knopf, a division of Random House,2014)。斯文·贝克特是哥伦比亚大学历史学博士,现供职于哈佛大学历史系,主要研究方向为十九世纪美国史与资本主义史。《棉花帝国:一部全球史》是他在资本主义全球史领域的力作。他借助档案研究与实地考察,通过把棉花作为历史的主角与透镜,展现了一部资本主义的全球扩张史。本书于2015年获得班克罗夫特奖、菲利普·塔夫脱奖、昆德尔卓越奖,入围普利策历史学奖最终名单。
▲斯文·贝克特(Sven Beckert)
开场
林煜堃(复旦大学博士生):我们今天讨论斯文·贝克特(Sven Beckert)的《棉花帝国:一部全球史》(Empire of Cotton: A Global History)。我先来做一个简短的开场白。斯文·贝克特是德国人,曾在汉堡大学学习历史与政治学。后来在哥伦比亚大学获得博士学位。他目前任教于哈佛大学,担任莱德·贝尔历史学讲席教授(Laird Bell Professor of History)和哈佛大学魏瑟黑德全球史工作坊(Weatherhead Initiative on Global History)的联合主任,负责19世纪美国史、全球史以及资本主义史的教学与研究。他著述颇多,有《奴隶资本主义:一部新的美国经济发展史》(Slavery's Capitalism: A New History of American Economic Development)、《金钱都市》(The Monied Metropolis)等。《棉花帝国》出版后引起学术界的关注与重视,并于次年获得班克罗夫特奖,入围普利策历史学奖最终名单以及荣膺其他多项史学界殊荣。
《棉花帝国》的主角是棉花和棉纺织品。这个如今看来稀松平常的物品,曾经有一段从局部区域扩散到全球、并深刻地塑造世界的传奇。贝克特在表面上讨论了棉花产业的兴衰史,但他的重心在于资本主义的兴衰史。在本书的导言中,他提出了一个关键的问题:欧洲本来是难以种植棉花的区域,可是为什么能创造一个以棉花占主导地位的全球贸易体系,即“棉花帝国”?全书分为导言和十四章,以时间演进的顺序铺陈叙事,从十五、十六世纪的大航海时代延续到了十九、二十世纪,时间跨度颇大。叙事的逻辑围绕着两大线索展开。首先是“战争资本主义”(War Capitalism)与“工业资本主义”(Industrial Capitalism)的起源与兴盛,两者均推动了棉制品在全球范围内急速地扩张。其次是棉花产业中心的区域转移,由早期的棉花原产地转移到欧洲,再由欧洲回归到时值第三世界国家崛起的亚洲。“战争资本主义”是理解本书主旨的核心概念,贯穿于整本书的讨论。贝克特认为,相较于已有的学术概念,例如“重商主义”(Mercantilism),“战争资本主义”更有利于彰显资本主义发展过程中的暴力(Violence)特质,它具体体现为奴隶制、剥削原住民、帝国扩张、武装贸易以及实业家对于人民和主权的要求。他在书中尤其强调,以国家为后盾的军事力量和私人武装的掠夺行为,在资本主义的早期发展中打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这与马克思的理论有异曲同工之妙,因为两者都强调资本在原始积累过程中的血腥暴力。
▲Empire of Cotton: A Global History
由“战争资本主义”的概念出发,作者界定了资本主义世界的“内部”与“外部”。在资本主义国家的内部,统治者们采用的是民主法治的管理方式。面对资本主义国家之外的世界,尤其对殖民地、原料生产地和市场,他们使用的是另一套带有鲜明军事暴力色彩的手段。在解释资本主义全球扩张的现象的时候,西方学者往往强调所谓的“文明”因素:理性的宗教、启蒙运动开创的文明传统、先进的习俗方式和民主的法律制度。但是,这些传统理论无法解释棉花帝国的形成。“文明”的因素仅仅表现在国家的“内部”统治中,带有血腥暴力的“外部”反而被严重地忽略了。英帝国的形象就是鲜明的例证。贝克特认为,西方学者笔下自由民主的英国不足以令人采信,其本质是一个由战争资本主义驱动的帝国。英帝国通过持续不断的军事输出、强有力的官僚系统、高额的对内赋税与对外保护主义关税,来实现全球范围的征服和控制。
贝克特指出,现当代意义上的资本主义,主要指的是工业资本主义,但是战争资本主义的影响与作用仍不容忽视。前者的主要特点是以工厂和机械为代表,使用签订契约、领取薪水的自由劳工作为劳动力;后者的主要特点是依靠土地和劳动密集型的农业,使用奴隶或者人身依附较强的农民作为劳动力,地点不是在工厂而是在田间地头。两者关系十分密切,战争资本主义使得国家吸收整合了大量的资金和土地,为工业资本主义的发展奠定了良好基础。那么,本书为什么选择棉花作为研究对象?毕竟同一时期,世界上还流通着很多其他的全球性商品。贝克特认为,这主要基于制造棉纺织品的工序特点。它兼具两个劳动密集的阶段:一个阶段是在田野种植棉花、获取原材料;一个是在工厂用机器纺织棉花、制造产品。这就使得棉纺织品既需要奴隶,也需要自由劳工,即两种在性质上相互对立的劳动力。这同时也意味着,棉织品的制造集合了战争资本主义和工业资本主义两个阶段,这是其他的经济作物和商品所无法匹敌的。
毋庸置疑,本书运用了全球史的理论和方法,强调联系与共时性。贝克特在书中反复重申,全球性网络(Global Network)自诞生伊始就从未间断。这种人员、物品、资本在全球范围内流动的网状环境一直存在,并不是资本主义的产物。资本主义的兴盛只是在某种程度上加强了全球性网络,而棉花帝国正是借助这一网络得以成型。
还有一件有趣的事情,我觉得值得一提。《棉花帝国》的英文版问世于2014年。前一年,即2013年,意大利人乔吉奥·列略(Giorgio Riello)在剑桥出版社出版了《棉的全球史》(Cotton: The Fabric that Made the Modern World)。在2017年,该书有了中译本。列略是华威大学历史系的全球史教授,并于今年上半年随华威大学历史系代表团来复旦讲学。虽然和贝克特一样,列略也讨论了欧美棉纺织业的全球性影响,但是侧重点有所不同。《棉的全球史》指出,棉花产业经历了以亚洲为代表的“旧棉纺织体系”向以欧洲为代表“新棉纺织体系”的转型,原材料、产品市场和消费者偏好等经济因素是转型的关键,而贝克特更为强调以国家军事武力为代表的政治因素。
▲乔吉奥·列略《全球史和跨国史:过去、现在和未来》
在史料上,本书运用了多国语言的文字资料,数量庞大,兼备一手史料和二手史料。文字也晓畅易懂,文笔生动有趣,基本上没有晦涩艰深、佶屈聱牙之处。这种写作方式也值得我们借鉴。
战争资本主义
林煜堃:我先提一个问题供大家讨论,大家也可以根据阅读体验来提出问题和组织讨论。这个问题与学术创新有关。作者在《棉花帝国》中提出了一个新的概念,即“战争资本主义”(War Capitalism),以强调资本主义发展过程中的暴力成分。大家对这个概念有何看法?一方面,“战争资本主义”这个概念可能对于我们来说并无新意,反倒有可能因为它过分强调其中的暴力成分而导致矫枉过正。因为在我们在长期接受的教育中早就知道,马克思主义史观强调资本主义具有压迫和剥削的本质。这提示我们,可能需要回到西方的学术语境中来理解这个概念。
林斌(复旦大学博士生):我觉得,作者使用“战争资本主义”这个概念是为了强调战争的举足轻重的地位。国家通过不断发动战争,在这个过程中逐步壮大,因此这个概念对作者来说确实是非常重要的。有篇学术书评讲,贝克特没有提到资本主义究竟是什么,只是说资本主义是一种为了获利进行的活动。阅读这本书,令我最感兴趣的是有两种资本主义。一种是古典式资本主义——以自由市场、自由贸易、自由契约为主的资本主义。他在这里面强调的是另一种资本主义,即战争资本主义。我的问题是,他是否能把这两种资本主义进行更好地区分?这两种资本主义在英国崛起,或者说在西方世界崛起,在棉花帝国兴起过程中,两者有什么内在的关系?因为世界其他地方都没有过这种社会体内部自我创造的资本主义,西式的生产关系和市场体制。这些都是由英国人带过去。然而,在这种全球化的运作中,他们通过棉花这一种要素以推广资本主义的市场。所以,贝克特怎样把这两种资本主义结合起来,即古典式的、以自由市场、自由契约为核心的、纯粹的资本主义和战争资本主义,它们是不是必然是一种伴随性的,前者必然导致后者?这个问题与大分流有关,为什么当初英国、欧陆突然出现了一种经济奇迹似的现象?在本书里,贝克特一直在强调国家权力。国家不断地进行投资,商人们也通过与国家权力结合来获利,双方共同促进国家资本的发展和市场的形成。但我想要更清楚地了解,这两种资本主义究竟是什么关系?
鲁迪秋(复旦大学博士生):很多书评都认为这个概念存在争议。只有一位学者赞同“战争资本主义”这一表述,认为以此取代“商业资本主义”是语言学的贡献。但是其他学者都持批评态度。他们提出,“战争资本主义”与“重商主义”,马克思的资本的“原始积累”,以及马克斯·韦伯的“政治取向的资本主义”(politically-oriented capitalism),在本质上没有太大差别。这个概念是他这本书的核心,也是饱受争议的一点。
张瑶婷(复旦大学硕士生):我看这本书的时候,也觉得战争资本主义这个词好像很新颖,但是读起来,又感到它就是我们比较熟悉的马克思对资本原始积累的评价:资本来到世间,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不过,我印象特别深的是,贝克特用了棉花作为切入点。刚才师兄提到,作者之所以选择棉花作为研究对象,原因在于棉花在城市和农村都有一个劳动密集阶段。但是我读下来,发现还有很多挺有意思的地方。例如,棉花和世界上很多地方和人群都发生了非常广泛的联系,尽管作者也提到了很多大宗作物和小宗作物,但是最终还是选择了棉花。又比如说,他提到了男性和女性积极参与了整个棉制品的生产过程,这是他认为其他全球性商品所达不到的。最后,他觉得棉花真正地实现了全球资源的整合。作者刚开始提到,棉花起初一直在承担相当于一般等价物的功能,即使是在棉花没有流通的地区。后来,欧洲通过棉花整合了全球资源,从而使它变成一种常见的一般等价物,最后真正地建立起棉花帝国。
陈娴(复旦大学硕士生):我总是觉得大家都在强调战争资本主义本身的意义。虽然这是作者提出的一个比较新颖的名词,但就我的感觉而言,他更加想要表述的是,从战争资本主义过渡到工业资本主义这样一个动态过程,侧重介绍了那些这个动态过程中完成的比较成功的案例。因此,书中还提到了一些小细节,比如埃及和巴西这两个国家,它们在转型过程中失败了。我觉得,在某种程度上,本书的主题更像是资本主义自身的历史,更强调那些成功完成转型的案例。
棉花种植、奴隶制与美国内战
林煜堃:我还想提一个问题供大家讨论,这个问题涉及美国内战。贝克特在第九、十、十一章节讨论了美国内战与棉花之间的关系。他认为,美国内战不仅具有国内的维度,而且具有国际的背景。在十九世纪五、六十年代,美国南方的奴隶种植园逐渐成为了棉花帝国的产棉中心,获得了来自北方的银行和来自欧洲的金融家的资助和扶持。在美国内战期间,为了保证棉花的原料供应,欧洲国家甚至试图干涉美国内战。大家对此有何看法?
这个问题颇为复杂,背后牵涉到棉花、种植园奴隶制、美国内战以及外部的全球背景。另外,原材料的问题一直困扰着整个棉花帝国的发展。因为在初期的时候,由于当时的奥斯曼帝国垄断了棉花原产地,很多欧洲国家无法获得品质较好的原棉,从而导致了意大利北部和德意志地区的棉纺织产业的衰落。后来,在美洲大陆进行棉花种植的实验也是出于试图解决原料供应问题的目的。据贝克特的解释,在美国内战期间,南部种植园无法继续提供大量的原棉,棉花的种植业中心重回印度以及亚洲其他地区。
蔡梦竹(复旦大学博士生):我觉得贝克特借助全球史的棱镜为我们展现了奴隶制更多的面向。例如,我们通常基于意识形态和劳动力的差别强调南北在这一问题上的对垒,但在《棉花帝国》里,我们可以看到,南部的棉花种植其实渗透着北部的商业和银行资本。同样为奴隶制的存续注入活力的还有英国的投资商。但值得一提的是,贝克特的研究表明,英国商人对于美国南部奴隶制棉花生产的心态是复杂的:一方面,他们依赖美国南部的棉花供给;而另一方面,他们又忌惮因对它过分依赖而受其掣肘。
鲁迪秋(复旦大学博士生):我觉得贝克特讨论美国南方,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因素,就是他想谈论奴隶制在其中的作用。因为之后的美国内战带来了一个问题:奴隶制废除以后,棉花帝国怎么维系下去?这里涉及的问题不光是土地,还有怎么调动这么大规模的劳动力。我们可以看到,同时期欧洲的工厂制,成为棉花制造业调动劳动力的新方式,体现了工业资本主义的形成与发展。相比之下,美国南方种植园很难做得到。
棉花种植园主和他的黑人劳工
李圣年(复旦大学博士生):我看完这本书以后觉得,相对于以前的认知来说,美国的棉花生产既变得更加重要,同时在特殊性上又变得更加不重要。不重要的方面,是因为在1780年代英国的棉花工厂刚刚开张的时候,第一个冲上去把棉花供给补充上的是西印度而不是美国。美国在棉花生产这方面其实没有那么强的特殊性。真正特殊的是,奴隶制增加了能够用于英国工厂生产的棉花的供给弹性。奴隶制之所以能够提供这个生产弹性,是因为它对于劳动力几乎可以拥有最强的强制力。同时,在美国的政治体制之下,奴隶制迅速地占有大量的无主土地,而且一直在不停地向西扩张,这意味着奴隶制对于土地也有最强的控制力。所以说,在劳动力和土地方面,奴隶制可以一直以最快的速度对于国际市场的需求做出反应,即在经济上拥有最强的供应生产弹性。实际上,从经济史的角度来说,从1800年以后,每一次棉价的大幅上涨,就伴随着西部有越来越多的土地由种植别的作物转为种植棉花作物,没有作物的无主土地开辟为棉花种植地。
卢思波(Sebas Rümke,德国汉堡大学-复旦大学联合培养博士生):两位来自美国加州大学的经济学家批评了这本书。他们说,对于全球经济而言,棉花的影响并不大,贝克特高估了世界经济中的棉花产业的规模。他们还说,奴隶制对美国的经济也不太重要。书评中还有一些其他的批评,我认为这是最大的一个。这个事情也体现了全球史面临的问题和挑战。当我们去研究全球史,总是要进入具体的历史领域。这个领域里面有很多的专家。他们有很多细微的论据和论点,也总能触及你所不知道的细节,在你的研究里面挑刺。例如,他们说,如果奴隶的劳动对棉花这么重要,那么,为何在奴隶制终结之后,美国棉花的产量没有下降。所以,做全球史是非常难的,因为你不得不进入专家的领域。当你进入到专家们所熟悉的领域,他们总是比你知道的多,你总是会在争论中最终落败。另外,我还有一个问题想请教李老师。众所周知,贝克特在书中讨论了奴隶制,这个话题在美国是不是很敏感?虽然贝克特是哈佛大学的教授,但是他来自德国。会不会因为他是一个外国人,而有美国人站出来批评他?我个人认为,在美国讨论奴隶制是很敏感的,因为它对于美国历史非常重要, 毕竟这个国家一度十分依赖这种邪恶的制度。
李剑鸣教授:关于棉花、奴隶制与美国内战,贝克特是从两个维度来讲的。第一个维度,他认为,在美国奴隶生产棉花既不是一个纯粹的经济现象,也不是一个简单的奴隶制的问题,而是一个跟国家权力结合得非常紧密的问题。本书的主题是要考察资本和国家权力是怎么结合起来的,是怎么用来进行征服、扩张、掠夺和压迫,是怎么基于财富又不断地循环上述过程,最终使得欧洲征服世界,形成一个巨大的控制世界的权力体系。因此,贝克特从国家(State)和权力着眼考察每一个具体问题。比如说,他提及奴隶制和棉花生产的关系:南方用奴隶来生产棉花是靠什么来保证的?是靠国家和权力。五分之三条款使南方获得巨大的政治势力;共和国初期几乎所有总统都来自于奴隶制兴盛的南方;在国会南方的众议员和参议员非常活跃;在州的层面,南方各州的政权支持和保护奴隶制;此外还有逃奴法维护奴隶制。由这套宪法-法律体系支撑的国家权力都是支持奴隶制的。可见,用奴隶生产棉花,这件事背后到处都是国家的影子,state无处不在。因此,对于美国奴隶制和棉花生产的关系的考察,贯彻了贝克特的基本思路。
第二个维度,他用棉花帝国的理念来考察内战的意义,扩展了内战的国际维度。过去,我们从美国史的角度来研究美国内战,更多地关注内战在美国历史中的意义,比如,作为一种社会制度的奴隶制的消亡,美国联邦制国家的分裂和统一,美国联邦权力的控制是否继续有效,分离主义运动的根源和影响,等等。总之,内战纯粹是美国内部的问题。但是,如果从棉花帝国的视野来看,问题就很不一样了。内战直接牵扯到奴隶制和它在棉花帝国中的地位。比如,奴隶制一旦被终结会对棉花帝国产生什么影响?或者对整个世界的工业体系、对资本主义体系产生什么影响?整个工业资本主义的工业体系离开了奴隶制还能不能够生存?这是一个巨大的考验。结果,以棉花为中心的工业资本主义最终通过了考验,找到了替代的途径。贝克特强调,内战后美国南部用以替代奴隶制进行棉花生产的劳动体制及其权力关系,带有非常深重的奴隶制的痕迹。南部实行作物分成制,黑人没有自己的土地,这对于黑人劳动的榨取在性质上和奴隶制是一样的。另外还有外交方面的问题。为了应对棉花在棉花帝国当中的地位,以及它可能对内战带来的影响,南部邦联和联邦政府所采取的外交政策都是围绕着棉花这个因素来进行的。一方面,南方要用棉花来影响内战的进程;另一方面,联邦尽量要避免棉花因素干扰内战,阻止欧洲卷入美国内战。这一切都说明,棉花帝国是一个理解内战、特别是理解内战的国际维度的路径,同时也有助于我们拓展视野,开阔思路。
至于Sebas提到的问题,我觉得在美国史学界,美国学者(American Scholars),也就是在美国出生、或者在美国教书的历史学家,在讨论奴隶制及其所带来的压迫、歧视和种族主义这些问题时,是没有什么禁忌的,不会因此而惹麻烦。特别是在新社会史兴起以后,种族、阶级、性别(race,class,gender)成为三个最重要的历史分析范畴,而这三个范畴关注的都是那些被压迫、被排斥的底层和边缘群体。同情被奴役的人、被压迫的人、被边缘化的人,早已变成一种史学潮流。所以,贝克特所受到的批评,应该不会跟讨论奴隶制有什么关系。
“大分流”命题与棉花帝国的实质
鲁迪秋:贝克特所谓的“棉花帝国”,是相对他在第一章里面提到十七世纪印度主导的“棉花世界”来说的。那个时候,印度作为产棉大国掌握了大量的棉花种植地与先进的印染技术。当时也存在其他的棉花中心,但各个中心之间的联系是分散的、不紧密的。这就是他所谓的“棉花世界”。至于后来的“棉花帝国”,他认为是欧洲人作为商人把全球的棉花产地、消费市场以及制造业联系起来而形成的。这时的棉花产业在更大程度上是全球化的产物。此外,虽然《棉花帝国》也想探讨“大分流”问题,但他没有给出十分明确的观点。刚才煜堃提到了列略的《棉的全球史》。这两本书都想借棉花的全球史来讨论类似的问题。但列略的观点就很明确,他反对欧洲例外论,也反对彭慕兰强调偶然性的观点。他觉得,“大分流”是一个持续了几个世纪的过程。贝克特虽然也在导言里提到了这个问题,但整本书中,他并没有给我们一个明确的回答。
林煜堃:我同意。贝克特确实没有对“大分流”问题展开比较深入的讨论。“大分流”可能只是启发了他的思考。而且,我们可以看出,他想要构建全新的全球史语境。他试图通过棉花构建全球体系,要跟布罗代尔的“总体史”和沃勒斯坦的“世界体系”有所区别。另外,作者在第十三、十四章提到,随着第三世界国家的崛起,原本以欧洲为中心的棉花帝国终结了,产业中心重新回到了以中国和印度为首的发展中国家。对我个人而言,作者所谓的中心转移,即制造业和种植业中心的转移,并不是真正地意味着棉花帝国中心转移。
刘雨君(复旦大学博士生):我认为,作者所谓的“帝国中心”不只有一个。除了英国资本主义棉纺织业之外,还有其他的中心,比如亚洲的中国和印度,长久以来就是以家庭生产为单位一直延续下来的。贝克特在前面的论述中基本上没有提到这些。所以,当他在后面提到鸦片战争前后中国的棉纺织业生产的时候,就会让人觉得比较突兀,好像是晚近出现的新形式。所以,我觉得问题在于:“帝国”具体是指什么?以全球史为路径,应该既有中心也有边缘。但是贝克特只研究了英国一条线索。可是,在这本书开头他就提到,“棉花帝国”其实不只有一个中心,而是有多元中心。但在随后论述的过程中,其实还只是英美这条线。
所以,他这本书还是有明显的“欧洲中心论”的特点。如果以“棉花”作为全球史的一个个案研究,以贝克特现在呈现给我们的这本书,其实并不能很好地展现“棉花”在全球范围内的流动,而只是以欧洲这个中心为一条主线,或者说以欧美作为中心的一条主线。我觉得这一点上他可能没有说得很清楚。
陈娴:在最后几章,虽然作者例举了几乎囊括世界各地的案例,比如一些发达国家把棉纺织业的生产加工流程转移到了部分第三世界国家,但是,棉花产业核心没有迁移。因为手握知名品牌的那些资本家操纵了核心技术业务,他们只是将服装的生产线分布到了世界各地,真正的核心还是在欧美。
刘璐瑶(复旦大学博士生):其实,我看书的时候还有一个疑问,刚才大家也有提及,即棉花帝国到底是一个工业帝国还是一个商业帝国,作者究竟想怎样界定。书的前半部分强调,是不同种类与类型的商人构建起了一个所谓的全球网络。在这个网络里,商人操纵着棉花产业中的农业种植和工业制造,正是他们把整个棉花产业连结成一体。但是,作者在最后一章反而单独强调所谓的棉花工业与制造业的中心转移。作为这次中心转移的目的地,中国也好,印度也罢,它们实际上都只是承担了棉花的种植业和制造业。正如陈娴说的,处于整个产业链顶端的是那些商业品牌,它们仍旧属于欧美,还是由欧美主导。所以,作者到底是想说棉花帝国是商业性质的还是工业性质的?这一矛盾是否有解决的可能?另外,刚才煜堃提到最后一章中所谓的中心转移,即棉花产业中心由英国和北美转移到了亚洲。我也觉得作者这里讲得不是很清楚。作者首先讨论了英国和北美20世纪中后期的情况,其次又单独列举出了一些亚洲的情况,包括中国和印度。前一部分在欧美这边,他强调的是由社会冲突引发的劳动力成本的提高,进而带来了总体生产成本的提高;后一部分他其实也还是在强调廉价的劳动力,包括一些所谓的成本优势。看似在这两个区域内导致变化产生的原因不同,但本质上,作者都是在强调生产成本的问题。也就是说,作者只是单一地以劳动力成本来解释棉花产业中心的转移,这样是不是可能忽略了其他一些因素。
李圣年:作者所谓的棉花帝国,我觉得不是指整个棉花产业。因为,他在导论中提到,正是资本力量和政权力量同时发力改造了棉花产业,使之成为一个帝国。也就是说,它要研究的内容是,原本就存在的棉花产业当中的一部分。这个部分由欧洲商人用暴力提取了出来,最终组成了这么一个网络。他把这个称之为帝国。简而言之,贝克特不是想描述整个棉花产业,而是欧洲商人在这个棉花产业内部控制了一些棉花种植、生产流程,这一支配关系单独组成一个帝国。
李剑鸣教授:贝克特所说的棉花帝国,需要分两个层次来理解,它本身就是一个双重的复合型结构。第一个结构指的是从棉花的种植、运输到加工、销售的世界性网络,也就是从产品的自身的运动着眼,以变化的过程构成一个世界性网络。这是一个以棉花为中心的帝国。在这里,帝国是一个比喻和象征。棉花帝国更重要的一个方面是,在资本和国家主导下,以工厂主为最为核心的权力掌握者,由此形成一个巨大的权力和资源的支配网络。其中,工厂主调动和运用各种各样的劳动,包括奴隶劳动和童工劳动。这样一种双重网络构成了贝克特所讲的棉花帝国。第一个是棉花作为一种产品所构筑的一个世界性网络;第二个是以棉花产品为中心所形成的一个权力和资源支配的网络。这两者合在一起,构成一个完整的棉花帝国的概念。
欧洲中心论与全球史
王仲达(复旦大学博士生):本书的英文版副标题是A Global History。但是在另一个版本中,副标题是A New History of Global Capitalism,台湾的中译本把它翻译成“资本主义全球化的过去与未来”,这个标题倒也挺有意思。从这个角度看,该书讲的不仅仅是我们通常所认为的全球史,而且也是资本主义全球化的历史。也就是说,他不仅仅把这个学术议题放在全球史的脉络里,也放在资本主义史的脉络里去考察。那么,棉花的全球史就不仅仅是一种物质文化的全球史,而是把棉花作为资本主义发展史上的核心象征物和题材,去诠释资本主义在全球脉络中的发展趋势。大家刚才提到的战争资本主义,由此我想到一个问题:贝克特在书中所说的资本主义,该用一种什么样的概念去界定它?值得注意的是,贝克特本人是一位德国人,后来他在美国接受教育,又在美国任教。在理论视野上,他有欧陆和美国的双向资源去支撑他去做这种研究,当然他也具备这种能力。在德国,有一位研究资本主义的知名学者于尔根·科卡(Jürgen Kocka)。不久前,他主编了一本论文集《资本主义:全球化时代的反思》(Capitalism: The Reemergence of a Historical Concept),主要讨论的是资本主义作为一个历史学概念的新发展,贝克特的一篇文章也收录其中。所以我们是不是要从这个理路去理解本书呢?贝克特是否也在思考,“资本主义”在概念史上的地位。
▲于尔根·科卡,马塞尔·范德林登主编《资本主义:全球化时代的反思》
鲁迪秋:我很赞同仲达刚才讲到的内容。这本书在美国出了一版,同年在英国也出了一版。英国版的副标题就是“新全球资本主义史”(A New History of Global Capitalism)。所以,对贝克特来说,全球史不仅是一个研究题材,更是一个研究路径。他用这个路径来研究资本主义的历史。
王聪(上海大学历史系硕士生):作者用全球史观来书写历史,这让我非常感兴趣。但是,我同时感觉,他还是没有很好地回应当下全球史写作所遭受的批判。首当其冲的便是史料问题,全球史写作的核心史料主要建立在二手文献的基础之上。虽然作者在末尾提到,他为了搜集资料去了很多地方,但是本书还是主要运用了欧美的资料。那么,在此资料基础上的全球史写作,是否又会形成一个新型的、以欧洲中心论为主导的体系?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该怎样去看待全球史?
李剑鸣教授:如何处理欧洲在全球史写作中的地位,学术界有很尖锐的意见。在全球史兴起后,很多人发现有一种“新的欧洲崇拜”。例如,于尔根·奥斯特哈默(Jürgen Osterhammel)在《世界的演变:19世纪史》(Die Verwandlung der Welt: eine Geschichte des 19. Jahrhunderts)中,公开强调19世纪是欧洲的世纪,这引起很多人的批评。可是,如果抛开情感方面的因素,从历史的实际着眼,我们根本无法否认欧洲在全球化运动中的主导地位。虽然推动全球化的不只是欧洲,但是很多启动的原点和动力都在欧洲,主要的执行者也是欧洲人。而且,纵观全球化的发展过程,我们无法回避的一个事实是,正是欧洲的制度、价值、技术、观念向全世界扩散,才导致了这个世界的改变,塑造了这个世界的面貌。学者们没有办法撇开这个问题,不然如何解释全球化的内涵和意义?贝克特也好,奥斯特哈默也罢,还有其他一些全球史家,都竭尽心力地想掌握平衡,想照顾到世界不同的地区,避免被误以为是欧洲中心论。可是,欧洲中心的幽灵还在那里晃荡。我想,造成这种现象的主要原因,可能在于历史的实际和我们对欧洲中心论的情绪化警惕之间,存在着巨大的张力。
林斌:我给《全球史评论》写过一篇书评,评论《世界帝国史:权力和差异的政治》(Empires in world history: Power and the politics of difference)。作者是简·伯班克(Jane Burbank)和弗雷德里克·库珀(Frederick Cooper)。他们想要摆脱欧洲中心论,但最后还是做不到。我在书评中也强调,尽管欧美史学家一直想要走出以欧洲为中心的叙事模式,譬如叙述欧洲国家怎样从其他国家吸收统治术、借鉴其他文明,但最终还是走不出来。因为历史叙事无法忽视欧洲文明的强势辐射,西方几乎是以一己之力来塑造现代世界,构成一种主动力。
▲简·伯班克,弗雷德里克·库珀《世界帝国史:权力与差异政治》
小结
李剑鸣教授:读贝克特这本书,先要了解什么是全球史。全球史是一个很大的范畴,牵涉到很多的东西。
全球史首先是一种史观,是一种关于世界历史的新的宏大叙事。在全球史的框架里,世界历史中的很多因素都不是孤立的,各种制度、运动和事件通过各种方式产生相互关联,基于全球性的联系、影响和互动来展现。全球史重新关注长时段、大范围的问题,重视对历史的巨大尺度的把握。此外,全球史也是对历史的道德资源的重新分配。它反对把世界历史当作某些民族、某些国家或某一批人的“财产”(property),反对任何垄断、独占历史的做法,强调全球范围内不同的地区、不同的文化、不同的人民在世界历史中的贡献和作用。全球史力图在世界历史体系中重新分配时间和空间,力求平等地对待各个国家、各个民族、各种文化。全球史作为一种史观,还关注历史进程中的同时性和共时性。我们过去常讲历时性,也就是从时间脉络来看从先到后的变化过程。同时性和共时性关心的问题是,在同一个时间点上全球各地存在某些同样或相似的现象,那么它们之间有什么联系?比方“17世纪危机”的命题,为什么当时全球不同地方会发生类似的事件?还有20世纪初的全球性改革,拉丁美洲、加拿大、美国、新西兰、澳大利亚、德国、英国、中国、日本,都发生了改革,为什么会是这样?关注这些同时性、共时性的现象,会引发历史学家新的思考。所以,全球史作为一种史观,对于我们的历史认识和历史研究,有着全面的冲击和改造。
当然,全球史最早是作为一种教材编纂体系出现的。我们所熟悉的斯塔夫里阿诺斯(Leften Stavros Stavrianos)的《全球通史》(A Global History:From Prehistory to the 21st Century),本特利(Jerry Bentley)的《新全球史》(Traditions & Encounters: A Global Perspective on the Past),贝利(C.A. Bayly)的《现代世界的诞生》(The Birth of the Modern World, 1780-1914),都属于这类。有人还把这种全球史和世界史混同起来,认为它们是一回事儿。
后来,全球史发展成了一个研究领域,有专门的研究题材,也有专门的方法论。这些题材本身具有全球性,比如气候、疾病、战争、贸易、移民、资本流动等等,本身就是全球性的问题。其次,它有特定的方法,就是刚才我们讲到的对于联系、影响、互动的强调,对人类经验的网络状而不是线性的理解,对状态的关注,对中心论和例外论的批判,以及大量运用比较方法,这样形成了自己的解释路径。
另外,全球史也是一种研究路径,可以用来处理别的题材。比方说,我们可以研究麦当劳的全球史,劳工的全球史,奴隶制的全球史,电的全球史,还可以研究民主的全球史。另外,全球史也可以处理那些本来属于民族国家历史的题材,例如,我们如果用全球史的路径去研究辛亥革命,难道不可以发现其中有许多全球性的因素?孙中山的革命活动就是全球性的,革命者的建国理念当中也有许多取自全球多地的元素。
贝克特的这本《棉花帝国》,研究的是全球史的题材,同时又采取了全球史的路径。他讨论的两个东西本身都是全球性的。一个是棉花,一个是棉花后面的资本,两者都具有显著的全球性。他采取的也是全球史的研究路径。他去世界各国收集档案,足迹遍布世界许多地方,所有棉花出现过的地方他都照顾到了。他想讲清楚,这些不同地方的棉花生产是通过什么东西联系起来的;他还讨论到中国的棉花种植生产和印度之间有什么差异,中国、印度的棉花种植生产和欧洲有什么差异,奴隶制时代的棉花种植和废除奴隶制以后有什么差异,用的都是比较方法。可见,这本书是一项标准的全球史研究成果。国内讲全球史,至少也有20多年了,可是我们好像连像样的全球史教材也没有编出来,更不用说实证研究的著作了。
所以,我们通过读贝克特的这本书,能够了解真正意义上的全球史研究是个什么样子,也就是如何界定题材,如何选取研究路径,如何收集材料,如何处理材料,如何构建解释框架,如何形成问题意识。这让我们对全球史有一种实例性的观察。这就是我们选读这本书的主要考虑。
▲美国黑奴搬运田里收获的棉花
我觉得,《棉花帝国》是一本具有非常大的学术雄心的著作。这种学术雄心首先表现在,他把自己的讨论嵌入到一部庞大而混杂的学术史当中。他研究棉花帝国的全球史,不厌其烦地叙述棉花的种植、生产和销售网络,具体想要讨论什么问题呢?
他要讨论的第一个问题,就是所谓的“大分流”命题。“大分流”的实质是,现代欧洲的优势主要不是由来自于它自身,不是因为自身有很多优良的基因,有很多良好的制度,有很好的制度建设,有出色的价值观念,甚至有良好的人口素质,才使欧洲取得了相对于世界其他地区的优势。欧洲之所以取得优势,主要依靠的是各种外在的条件。贝克特回应“大分流”的思路和彭慕兰不同,他认为欧洲的优势主要是工业资本的巨大势能所造成的。那么工业资本的巨大势能又来自哪里?主要来自于资本和国家权力的共谋,通过资本和国家的合作来对世界的土地和劳动进行征服和掠夺,再借助于现代的工厂制度和现代的技术,把原始暴力和现代文明、最残酷的奴隶制和现代工业生产、最原始的奴隶劳动和现代资本运作,也就是把所有这些看似对立的因素整合在一起,形成一个能够产生巨大势能的运作体系。他把这个体系命名为“战争资本主义”,宣称欧洲优势的奥秘就在这里。
他要回应的第二个问题,就是资本主义的起源和性质。商业资本主义的叙事模式强调市场的核心意义,靠市场这只“看不见的手”,才有资本主义的兴起、发展和扩张。韦伯提出了理性的资本主义的概念。韦伯要解答的问题是,追求利润的活动在世界各地都存在,为什么只在欧洲发展出了资本主义?他认为起核心作用的是理性,是对利润的合理追求。可是,《棉花帝国》作出的回答是,商业资本主义也好,理性资本主义也好,都不过是神话。“常规智慧”(Conventional Wisdom)把资本主义分解为契约关系、自由劳动、工资体系、合理的成本利润核算、技术的革新、产品的极度丰富、民主制度的发展,等等。贝克特认为,这些因素即便存在,也是后来的事情,在资本主义征服世界之前并不是这样。资本主义从兴起到最终取得全球优势,依靠的都是战争。“战争”在这里也是个比喻,指的是暴力、掠夺、征服、剥削这些非文明、非正义的手段。“战争资本主义”这个命题,代表了贝克特对资本主义的起源和特征的新解释。
他要回应的第三个问题,就是现代世界的起源。我们今天所熟悉的这个世界是怎么来的?它曾有一段非常不光彩的历史,在今人的眼里有着严重的道德污点。贝克特力图揭示资本和国家权力如何合谋,通过征服、扩张、掠夺、奴役、压迫、剥削等多种手段,获取财富,聚集势能,形成全球性的权力和资源支配体系。今天的人们似乎生活在一个民主、自由、充满人道主义和国际关怀的网络化的世界里。但是,这个世界在起源阶段却有一部抹杀不掉的劣迹斑斑的历史。
贝克特回应的这三大问题,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都是世界历史的基本问题,特别是在世界现代史上具有重要的意义。一个问题之所以重要,之所以能成为史学的基本问题,主要是因为历代史家都在讨论它。历代史家用不同的方式,基于不同的题材,采取不同的路径,反复讨论这些问题,提出了不同的解释,形成了不同的理论,于是它们就进入了史学史,并且占据重要的位置。所以,史学史上每一个重大问题,后面都有一部漫长而丰富的学术史。
贝克特讨论这些问题,实际上是在续写这些问题的学术史。我们不要因为熟悉他讨论的问题,就忽视他的贡献。他用棉花帝国、用资本和国家的合谋来讨论现代世界的形成,探寻欧洲优势的来历,还有资本主义的起源和扩张,以前没有人做过这样的研究。而且,他是用真正的全球史的路径来讨论,这更是没有人尝试过的。尽管这本书可能会这样那样的缺点和漏洞,例如,他在许多具体问题上肯定不如专家钻研得那么深,但这并不妨碍它的学术价值。我读过奥斯特哈默的《世界的演变:19世纪史》,他讲到美国的不少地方都是可以商榷的,甚至明显是错的,但并没有减少我对他的钦佩。奥斯特哈默极为博学,眼界很开阔,下的功夫非常大,对各种不同的信息和知识有超强的整合能力。我看了他的书,最大的感受是沮丧。我们跟他比,真的是差得太远了。我对贝克特的学术雄心也很钦佩。而且,这么大的学术雄心,在贯彻实践的过程中难免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问题,一个人不可能把所有问题都处理得天衣无缝。也正是因为他的书有这样那样的缺陷和问题,才能吸引别人来批评,这样就激活学术界对这个问题的兴趣,使它能够进入到史学的前沿。所以,贝克特用全球史的方法讨论棉花帝国的历史,把欧洲优势的来源、现代世界的形成和资本主义的历史这样一些重要而老旧的史学问题,重新推到了史学的前沿,这就是很大的学术贡献。
▲于尔根·奥斯特哈默《世界的演变:19世纪史》
这本书给我的另一个特别大的震撼,就是它的研究非常精细,非常繁难。英文版有600多页,其中130页左右是注释;电子版有700多页,其中有200多页是注释。他自己在后记中说,只要是产过棉花的地方他都去查资料,横跨几大洲,去过的档案馆和图书馆不下几十个。除了原始材料,他还要用各种各样的二手文献,涉及资本主义、全球史、棉花、工业生产、劳工、奴隶制等专题,涵盖经济学、社会学和人类学,领域庞杂,数量巨大,一般的学者哪里吃得消?而且,要把这么多不同来源的信息整合成一个条贯的论述系统,需要多大的心力,多大的智慧,大家可以去想象。相比之下,我们有人能做这样的研究吗?有那么强的学术能力,掌握那么多的语言,不避烦难去那么多地方做研究,这是多么令人钦佩的学术追求。
《棉花帝国》的写法也很有特点,是一种很典型的分析性叙事。分析性叙事就是要通过讲故事来讨论问题。从表面看,他都在讲事儿,但这些事儿是由一个大的问题意识所统领的。可见,大部头的书必须有一个核心的问题意识,但在讨论中则要呈网络状,分不同的层次,有发散性。这本书总体上写得很清晰,很好读,也没有什么生僻怪异的句子。当然,文笔过于清浅,不像霍夫斯塔特和贝林那样曲折优雅,也让人读来觉得不太过瘾。
读过这本书,也引起了我的另一些思考。现代世界的起源是一个庞大而复杂的问题,贝克特以棉花帝国为中心来讨论这个问题,特别强调其中的暴力和不文明,这对于我们认识现代世界的形成只是补充性的,而不是替代性。就是说他的解释不可能取代以前的一切,颠覆以前的一切。它只是让我们进一步就看到这个问题的多样性和复杂性。而且,贝克特写这本书的策略,跟许多欧美学者惯常的做法一样,突出强调一点,而不顾及其余。如果写得四平八稳,别人就不会关注,不会引起争议和讨论。这种学术策略,可以叫做“深刻的片面”。写文章面面俱到,说的话全都对,可是实际等于什么都没有说。学术讨论不是一个人的事儿,你讲一点,他讲一点,不同意的大家就争论,这样研究就能不断深化。
▲埃利·惠特尼的轧棉机
关于欧洲优势的形成,贝克特讲的这些现象与问题确实都是存在的。奴隶制确实是美国历史之耻,也是现代世界之痛,这个是不成问题的。现代世界也的确充满战争、掠夺和奴役,资本主义确实是在剥削当中来成长壮大的,这也没有问题。只要想一想非洲的苦难,想一想那些被贩卖为奴的数千万黑人的悲惨命运,想一想那些在加勒比海岛种甘蔗的奴隶,想一想那些在美国南部种棉花的黑人,想一想曾经发生过的那些争夺资源的残酷战争,现代世界在我们眼前就会黯然失色。但是,除了这些,欧洲能发展到今天这个局面,也是一个有许多层次、许多维度的过程。这里面确实有很多内生的优势。欧洲有历史悠久、发展完善的法治体系,有精微的产权保护体系,有逐渐发展完善的代表制,有不断发展的教育和科技。仅仅讲扩张、掠夺、剥削、侵略、扩张,并不能完全解释现代欧洲的由来。贝克特强调“战争资本主义”这个概念,特别具有挑战性,但也在解释力上也有局限。他用这个概念质疑商业资本主义和理性资本主义,这是他的学术策略;要是没有这个概念,这本书的学术影响就会大打折扣。
最后,我们应当怎样看待欧美学者对欧美历史的批判?贝克特是一个德国人,又在美国教书,虽然他用了很多欧美的材料,但是他对欧美的历史是持批判态度的。他的这本《棉花帝国》更像是一部政治史,一部隐藏在棉花帝国全球史中的政治史。全书带有非常强烈的批判意识,在很多问题上带有颠覆性的意图。我觉得,只有一个真正具有全球意识和全球胸怀的学者,才可能具有这样一种批判精神。相反,那些带有鲜明的民族主义意识、站在强烈而脆弱的国家立场上的学者,看到的只是自己国族过往的辉煌和荣耀。美国的政客并不喜欢批判性的历史,他们也乐于听赞歌。不过,我们看到欧美学者对他们自己的历史进行批判和解构,不必沾沾自喜,更不能幸灾乐祸。我们应该从全球主义着眼,用开放而同情的心态理解他们的批判性立场及其意义,从中获得启发,帮助我们克服狭隘的国族主义史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