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简”字组词:简约、简洁、简朴……

蒋登科

在汉语中,“简”是一个非常普通的字,和“繁”字对应,但它可以组合出很多词语。这些词语也都和“繁”字组成的词语相对。

初学写诗的人都喜欢使用笔名,我过去也是。使用笔名的原因可能很多,有两种情况或许比较普遍,一是标新立异,试图做得和别人不一样,引起关注;二是有些人初学写作时,担心写得不好,怕别人知道了,于是以笔名的方式隐姓埋名。城口有一个诗人叫滕芳,我和她熟悉,在城口和北碚都见过。她使用了一个笔名,单字“简”。我估计,这个笔名属于后者。在网络搜索成为人们获取信息、知识的主要手段的时代,人们想通过笔名找到她的信息,也是非常困难的,因为这个单字笔名的检出率实在是太低了。我试了一下,单纯以“简”字为关键词搜索,出来的网页超过一百万,用“简”“诗”为关键词搜索,结果也差不了多少。翻了很多页,我还是没有找到这个叫“简”的诗人的相关信息。我曾经对她说,这个名字太普通,太缺乏显示度了,还不如自己的本名容易让人记住。她说她已经习惯了,而且很多人都把“滕”字写错。

不过,仔细想想,滕芳使用这样一个笔名也是挺适合她的性格的。她个子小小的,言语不多,在人群中很难找到她的存在;她非常安静,默默地写作,在热闹的诗歌活动中几乎看不到她的身影。她自己认为,现在还写得不好,根本没有出名的可能,没有张扬的资本,那就“简”下去吧。

我做了一个游戏,尝试着用“简”字组词:简约,简洁,简朴……结果发现,很多词都可以和滕芳挂上钩,都可以用来描述她的诗歌追求和作品质地。我突然觉得,她使用“简”作为笔名其实是很贴切的。

我和滕芳联系很少,但最近几年读过她的不少作品,在微信中,在刊物上,偶尔也有朋友私下转发给我的。相比于那些天天在微信平台、微信群、朋友圈和大量的诗歌活动中以各种方式刷取存在感的写作者,滕芳(也就是简)这个名字的曝光率要低得多,但她的一些诗句却让我眼前一亮。我不敢说记住了她的所有文字,但我肯定记住了这个诗人的名字。她有一首《两个母亲的对视》:“我羡慕她高大肥壮的身子/她用牙细咬腋下发痒的部分/她望了我一眼,走向主人的灶台/我们在同一个时段打瞌睡/我们在同一个时段想孩子/她用浑黄的眼睛凝视我,摇尾巴/也许嗅到我腿脚的善良”,写出了母爱在不同种类生命中的共通性,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我将这首诗收进了《重庆新诗日历·2018》一书中,还在一次全市性的诗歌活动中专门谈及。

滕芳的诗是简约的。就我的了解,到现在为止,滕芳创作的主要是短诗,每首诗都有较为集中的细节和体验,不铺排,不散漫,不空洞,不说教。短诗是中国诗歌的主流体式之一。在传统诗歌中,绝句、律诗、词等体式,在篇幅上都不长,不过,恰好是这些短篇的作品,创造、延续了丰富的中国文化,构成了中国诗歌文化的核心部分。当然,我认可滕芳的短诗创作,并没有否定其他长诗(以及篇幅较长的诗)的意思,但我们必须承认,优秀的短诗更容易集中地抒写某一种情感和体验,更容易传诵,因而也更易于成为现代诗的主流诗体。

滕芳的诗是简洁的。这里要涉及到一个与此相对应的词“繁复”。很多初学者喜欢表达上的繁复,总是想把所有的东西一股脑儿加入到作品中。但滕芳不同,她的思路往往是独到而清晰的,她明白自己所要表达的主旨,因此她不会把那些毫不相干甚至关系不大的元素塞进作品里,她只是留下最能够表达自己情感、体验的那些元素。《水渠上的教书先生》只抓住“先生”和“水渠”两个形象,不断转换二者的关系,其实也就揭示了二者命运的演变。当然,文字背后肯定还隐含着更多的东西,比如岁月变迁、世事更替,以及诗人对这种变迁、更替的感悟和理解。《收稻》同样是简洁而新鲜的,“我站在屋旁的枇杷树前向下望/一群蚂蚁已经移到了田的中央/它们每个扛着一粒粮食,从线缝般的田埂上向前爬/从叶脉般的小路向上爬”,诗人选择的这个视角很独特,因为她在远观,于是人的形象自然缩小了,符合透视学原理,而笔触转换到“蚂蚁”上是诗人的发明,既符合当时的空间感,又借用了蚂蚁的勤劳。没有太多的附加词语,诗人的情感已经跃然纸上。《做一只小黄猫也好》是以“小黄猫”的口吻写出来的,世界和人们都在忙碌,“我”什么都不用管,不用管生长,也不用理会死亡,“去那几截木头上/软软地躺着/看天空/看着看着就睡着了”,这是一种自由自在的生存状态,从诗的题目可以看出,诗人是认可甚至羡慕这种状态的。

滕芳的诗是简朴的。这里所说的简朴,主要是指她在题材、主题、情感取向方面的选择。她的诗是真正来自生活的,其中的人物、地名都是那么具体,《水渠上的教书先生》中的“教书先生”“水渠”“葛藤村”、《与哑巴妈妈的,一面》中的“哑巴”“碳厂湾”、《春兰记》中的“香炉村陈家梁子”等等,应该都是可以在滕芳的具体生活中找到对应的。这些形象并没有多么深奥的诗学意蕴,不需要我们绞尽脑汁去揣摩其中的“深刻含义”,但它们确实提示了一种生存环境,提示了诗人情感之所来,提示了诗与诗人、诗与生活的特殊关联。面对生活,诗人融入其中,抒写出独特的感受,而且这些感受是和诗人的生存环境、心态相协调的,她没有人为地拔高,并不是一定要从所有的生活经历中都写出高大上的体验。诗人由此揭示了生活的本质,生命的秘密,和个人内心最细腻的感触。即使她的作品中蕴含着纠结、沉思,那也是在她所处的环境中从心灵深处自然生长出来的。她更多地写出了一种面对现实的协商、体谅,一种与现实、生命的对话和享受,淡然之中带给我们丰富的回味和向往。

想了很久,我最终还是没有组出“简单”这个词,因为滕芳的诗并不简单,更不单薄。面对来自生活的素材和体验,滕芳有一种特殊的剪裁、组合能力,而这种能力才是建构诗歌艺术特色的关键之所在。

第一,诗人关注生活的细节,但她拒绝描述性写作,只是抓住具有诗意的瞬间或者细节、点滴,将它们组合起来,相当于对驳杂的现实进行了提纯处理,成为诗人表达自己人生体验的有效方式。《村医家的分工》写的是一个普通的农村家庭,丈夫和妻子各自分工,两人性格差异很大,但二人配合却非常默契,形成了互补效果。这就是生活。因为经过了剪裁,诗的背后也许还包含着诗人对爱情、家庭、人生的多种思考。于是,生活中就生长出了艺术。

第二,这里要谈到“删繁就简”这个词,这个“简”的基本内涵应该是“简练”“简化”。具体生活是驳杂而无序的,滕芳的很多作品有故事,有细节,但都不能说是叙事性的。在诗中,她注意剔除冗余的枝蔓,将叙事性元素简化到最低程度,这种程度以能够保持诗的艺术特质、能够最好地表现诗人的内在体验为标准,也就是尽力达到外在世界和内心世界的最好沟通状态,或许像一座大桥,也可能像一只小船,还有可能像漂浮的云朵……

第三,生活本身具有戏剧性,有意识地对这种戏剧性进行选择、提炼、强化,达到具有艺术性的戏剧效果,是滕芳在创作中时常使用的方式。在她的很多作品中,我们都可以读到细节或者语言的不断转换,而最终转换到诗人构想的艺术状态。《为父亲写中药名》是一首很有特色的诗。中药是一种丰富而复杂的存在,文化底蕴深厚,其名字、药性本身就包含着某些生活的滋味。这首诗涉及到至少三类药材:苦味的、中性的、甜味的,在现实中,这些药材是混杂的,它们除了治病,并没有特别的诗意,但是,诗人在创作中进行了巧妙的设计,从苦写到“五味(子)”杂陈,再写到“微微的甜意”,这中间的转换,其实包含着诗人的生活的体验和人生期待,于是,本来混杂在一起的药材便成为诗人情感的寄托,在诗人的调遣和“导演”之后,建构了具有意味的诗篇。这首诗还有一个特殊的背景,父亲吃药,说明他生病了,而诗人在面对病人的时候,从“苦”中期待着“甜”,更使诗篇拥有了一份温暖的意味。

我突然想起了一句人们用来自我安慰或者相互激励的话:是金子总是会发光的。藏身深山的滕芳和诗歌界的交流不多,但是,有几家有名的诗歌刊物的编辑在通过其他一些途径读到她的作品之后,却主动向她约稿,并进行了重点推介。由此我再次想到,在诗歌写作中,安静地写出独特的作品,写出让人眼前一亮的感受,写出与众不同的体验,无论你身处何地,最终还是会被人们认可的。

滕芳生活在现代社会,但她几乎不以“进击”的方式面对现实和生活,而是以“后退”的姿态打量现实和人生,安静地寻找适合自己的位置,默默地揣摩适合自己的诗歌方式。我看好滕芳的写作态度,看好她对生活和艺术的敏锐,看好她的语言感觉,看好她在写作中对严谨与随意的处理。但是,我也在她的作品中发现一些问题,她数年来的创作在题材、主题、手法、风格等几乎没有出现大的变化。其实,她应该更多地关注诗歌发展的大趋势,不断拓展自己的阅读视野,敢于尝试一些新的诗歌方式,这样一来,她或许能够写出更有特色和冲击力的诗篇。

2019年7月6日,草于重庆之北

(蒋登科,四川巴中恩阳人,文学博士,美国富布莱特学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西南大学中国新诗研究所教授、博士生导师,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副社长,兼任重庆市作家协会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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