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麓书院讲座实录|“钢琴诗人”傅聪:生命不能承受之重

【编者按】

据媒体报道,当地时间12月28日,钢琴家傅聪先生因感染新冠病毒在英国逝世,享年86岁。

傅聪先生有“钢琴诗人”的美誉。2001年,先生受邀作客湖南大学岳麓书院千年论坛,作“生命不能承受之重”的主题演讲。先生说,他很少看父亲的家书,因为“不忍卒读”,事实上家书里的话都已经深埋他心底。先生说,莫扎特的音乐和中国文化有相通之处,“中国人灵魂里本来就是莫扎特”“中国人比任何人更懂得莫扎特”。先生能够忘我地弹琴,弹琴的时候非常的自得其乐,仿佛到了一个极乐世界,他称之为“天赋”,但在手常年受伤的情况下,他依然坚持每天练八到十个小时的琴。

在互动环节,他谈到了艺术家的修养,强调要先做人;他也回应了听众关于送孩子上钢琴兴趣班的热点话题,强调孩子们学习音乐,首先要有爱,要有对音乐的强烈的感情,要有这样一种精神——一辈子愿意做音乐的奴隶,献身于音乐。

今天,我们将“主题演讲”和“答听众问”全文分享,籍以缅怀傅聪先生。

生命不能承受之重

——傅聪先生岳麓书院讲演录

【傅聪先生】

1934年生于上海,是我国著名翻译家傅雷的儿子。他九岁拜李斯特的再传弟子、意大利钢琴家梅百器为师,学琴三年。他以超人的天赋和勤奋,于20世纪50年代就成为我国最杰出的青年钢琴家。1953年赴罗马尼亚参加布加勒斯特钢琴比赛,名列前茅。1955年参加在华沙举行的第五届肖邦国际钢琴大赛,名列第三,且获(马祖卡)最佳表演奖。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赫尔门·海塞在听过傅聪的演奏后说,傅聪是真正的肖邦,是华沙时的肖邦,海涅时的肖邦。在肖邦国际钢琴大赛上的杰出表现,使他获得世人瞩目。随后他获得奖学金在华沙音乐学院学习4年。

1958年开始,傅聪一直定居英国,并在世界范围作巡回演出,也在国内的多个城市作过演出。

2001年9月28日,傅聪登上岳麓书院讲坛,发表题为《生命不能承受之重》的演讲。湖南经视对这次演讲进行了转播。

不忍卒读话家书

“ 【钢琴音乐,旁白】“亲爱的孩子,你走后的第二天就想写信,怕你嫌烦,也就罢了,可是没有一天不想你,每天清晨六、七点就醒了,翻来覆去睡不着,也说不出为了什么。真的,你这次在家一个半月,是我们一生最愉快的时期,这幸福不知应该向谁感谢。我高兴的是我多了一个朋友,儿子变成了朋友,世界上有什么事可以和这种幸福相比呢?尽管将来你我之间离多聚少,但我精神上至少是温暖的,不孤独。我从你身上得到的教训恐怕不比你从我身上得到的少,尤其近三年来,你不知使我对人生多增了几许深刻的体验。我从与你相处的过程中,学得了忍耐,学得了说话的技巧,学到了把感情升华。”

”刚才电视画面上这段非常深情的家书是父亲写给我的。我记得,那是我在波兰留学的时候第一次回国,大概是1956年吧。那些日子睡得好像很少,跟家里人总有说不完的话。跟我爸爸简直就是促膝长谈,每晚都有各种各样的题材,音乐上的,哲学上的,很多很多,谈也谈不完。

13岁以前,我在上海。此后到17岁在昆明,3年多浪子生涯——一个人在昆明。我从昆明回到上海,那个时候才真的下定决心学音乐,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基本上已经和父亲有了一定的朋友关系。我与父亲的这种朋友关系倒不是从国外回来才有的,或者说出国以后就有什么明显的变化,倒不见得。那是个逐渐的、自然而然的过程。就是说,我是属于那种早熟的类型。我15岁进入云南大学,读书期间也没念什么书,整天在搞学生运动,打桥牌,谈恋爱等等。那时我的朋友、同学都比我年纪大很多,所以回到上海已比一般的孩子早熟。关于这一点,妈妈(朱梅馥女士)也在给我的信中说到:“聪儿,你像你的父亲一样早熟。”

【傅聪先生年轻时】

当然我出国以后那几年,好像就是思想的进展变化比较多,自信心也比较多一点,现在回想起来,1956年回家时跟我爸爸聊天的时候,那种特别的感觉就是父亲和儿子真的变成了朋友,父亲对我说的很多话都会肃然起敬,我说的东西、讲的道理,他觉得都到了一定的水平。对他来讲,不是父亲和儿子的问题,而是学问的问题,在学问方面他是绝对谦虚的。

有人问我关于家书对我的影响,或者现在我有什么体会。凭良心说,我很少看家书。为什么呢?不忍卒读。我一翻家书就泪如雨下,整天不能自持,一天都若有所失,很难再工作。可是,事实上家书里说的话都已经在我的心里头了,很深很深,而且家书里说的话我从小就经常听爸爸说。而我自己说出的话、我写给父亲的信,就像我爸爸在写给我的家书里说的那样,好像他自己写的似的。

音乐的造化

父亲寄给我一本书是黄宾虹的《画论》,他说,《画论》里有很多东西是值得深刻领会的,和音乐是相通的。我以前也有所感悟,随着年龄的增长,感悟越来越深刻。我举个例子吧——我在上海讲学,不光在上海,在世界各国讲学的时候我都讲这个例子———黄宾虹说:“师古人,师造化,师古人不如师造化。”就是在这儿讲学之前,我又翻了一下,发现还有更妙的句子:“师今人,师造化。”他用庄生化蝶作了一个比喻,说“师今人”就像是做虫的那个阶段,“师古人”就好像是变成蛹的那个阶段,“师造化”就是飞了。

我觉得这个道理太深刻了。我在国外讲音乐就是用这几句话讲的。我记得上海音乐学院的学生听完以后都非常激动,让我把那几句话写下来。但有的把话是抄下来了,可没懂,不知道这个“师”字就是学的意思。我想在座的一定有很多学音乐的,这几句话对大家同样会有一些启发。

【 傅聪先生(来源:楚天金报)】

现代科技发达了,CD 到处都有,学音乐的人很容易就可以听到很多今人的演奏,也可以听到很多古人的演奏——上一代的大师的演奏,可以真正破译音乐的奥秘,因为有更多的机会接近古人和今人,也就是有更多的机会从造化中去体会他们的体会。所谓“造化”在音乐里指什么呢?就是作曲家作的伟大的音乐作品本身。经典的作品对我们音乐家来说,就是造化。我为什么觉得“造化”这两个字特别妙呢?因为音乐比任何的艺术都更加流动,有自由的流动性、伸缩性,是最高的艺术。

那么,“造化”这两个字,我在外国讲学的时候没有办法翻译,就一个“造”字可以翻译。西方的传统是基督教,有一个上帝在创造世界,所以我可以翻译成“creation”。可是这个单词不够,“造化”是只有中国文化里才有的这么一个概念,有个“化”字在里面。这个 “化”字很妙的。“造化”有道家的“道”在里面,在西方是没办法解释的,所以他们一定要造出一个上帝来造化。我们中国人说造化,实际上是讲里面的“道”,是什么东西都能融会贯通的那个“道”。音乐家的造化为什么要从音乐本身里面去寻找呢? 音乐太妙了。伟大的作曲家,他的作品写下来以后,还会不断地发展,这个作品是无穷无尽的,就是说音乐越伟大越深刻就越无穷。这个造化特别妙,跟自然—样生生不息,不断复活、再生、演变。

我这样说,大家会觉得里面有个问题想问问:您讲应该效仿古人,是不是意味着现代音乐的发展成就没有超过古人?这个问题在欧洲也有很多人问。欧洲的很多大音乐家对现代音乐的一些东西不太了解。有的音乐家像施拉博,他是有名的德国大钢琴家,已经是古人了,1950 年左右过逝的。他就说过一句很有名的话,他说:“我一辈子只研究和弹我永远也弹不好的东西。”就是说,他所要弹的这些作品的精神境界是如此之高,艺术是如此之完美,永远没有任何演奏可以达到作品里头的高和美,那样的音乐,他要弹一辈子,只弹那样的。现在的音乐人,心绪都比较浮躁,哪个赚钱就弹哪个,走商业化的路子,我看恐怕跟这个时代有关。我们这个时代的人,越来越变成生活的奴隶、商业化的奴隶,追求金钱价值。像我这种人现在是古董,我真的是古董。前一代音乐家,比如说莫扎特、贝多芬、舒伯特,在西方音乐里头,这些人的精神境界对我来讲就像我们中国人讲老子、庄子、杜甫一样,是一样的高。

贾宝玉+孙悟空=莫扎特

我没有资格评价莫扎特,我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话——《与儒聪谈音乐》里引了这句话,在上海音乐学院讲学时说的——贾宝玉加孙悟空就是莫扎特。那么我在这儿需要解释—下,为什么我说他是贾宝玉加孙悟空呢?

第一,莫扎特是赤子之心,那种赤子之心有一种博爱,在他的音乐里有一种大慈大悲,就像贾宝玉。莫扎特写歌剧,他在歌剧作曲家里是绝无仅有的。莫扎特只有一个,永远不可能再重复出现。他是那么地洞察人间,对人的理解真是到了最细微之处,就像那个贾宝玉对红楼梦里那么多角色都理解。贾宝玉能理解每一个人,永远都不做对这个好、对那个不好的事。贾宝玉有的时候有反抗,莫扎特也有。莫扎特曾经反抗沙茨伯拉主教——非常激烈的反抗。他有一股非常骄人的傲气,可是他有同情心,对每个人的心理都有深切的体贴和体会。他在歌剧里所写的每一个角色,就像《红楼梦》里的每一个角色,性格特征非常明显,你不用读完全部内容,不必看人物的名字,你只看对白就知道是谁说的。莫扎特歌剧都是这样的。所以说在莫扎特的歌剧里头,即使是最平凡的人物,所安排的音乐也是美得不得了,而且适合这个人物,完全契合角色的感觉,有那种永恒的、深沉的、无穷无尽的意义和感情在里面。

【傅聪先生独奏音乐会】

我为什么说他是孙悟空呢?他是千变万化的,因为他是天才,是超人,他可以上天下地,像孙梧空一样,拔一根毛,“噗”地一吹就变成一个活生生的东西。在法国有个电影叫 Amadius,是根据莫扎特本人的传记编的,就抓住了莫扎特的这些细微特点。给莫扎特主题,他要怎么变就怎么变,这个本领就是孙悟空的本领。

他也非常俏皮,他的幽默感不是一般的说说幽默话,他那种幽默充满了温柔,有一种童真。这样我又说回来了,我也说过一句话,中国人灵魂里本来就是莫扎特,中国人的“天人合一”就跟莫扎特有很多相似之处。莫扎特的音乐有一个很妙的地方,尤其是他的歌剧,他说他是在做戏,就是说你要感觉到他写的是戏,可是你又能感觉到戏中的感情是绝对真实的,不像是做戏。这跟中国的戏剧也有相同的东西,中国的戏剧很明显是做戏,大室都知道是做戏,可是他就是有这个戏剧高度,能入能出,在“入”的时候,同时也“出”了。所以有些人说莫扎特像音乐里的莎士比亚。

这就是莫扎特。莫扎特的音乐是那么的平易近人、亲切,有无限的想象,充满了诗意,所以我说莫扎特是中国的,跟中国的文化有一种内在的联系,我认为中国人比任何人更懂得莫扎特。

钢琴家的路有多长

钢琴家这一关我花的精力最多,并不是说我注重成为一个钢琴家,而是因为我的根底不足。我小时候琴学得很少,最关键性的那几年,就是十三四岁那几年,根本没有机会弹琴,也没有好的先生。不像现在这一代,他们幸运得不得了,童子功好得不得了,基础打得很稳。所以对我来讲需要补课。一年一年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感觉我在技术上征服钢琴这一门东西真是花了太多时间。

所以真的要说起来,我做这钢琴家,不要说钢琴家,就是弹钢琴弹得不让自己觉得——自己是永远觉得——难为情。我是从钢琴家纯粹技术性的一面来讲的,像我现在这个年龄,要达到同样一个水平,我得花加倍的心血和精力。所以最近几年我的手老受伤。(傅聪先生的双手,一直是用绷带缠着的,这就是傅聪先生音乐艺术成就过程当中的一个见证。——整理者注)可以说这是一个不可解决的矛盾。现在我的手的条件不好,练起琴来更加苦,可我基本上还是坚持每天练八到十个小时的琴。

【 傅聪先生作客岳麓书院千年论坛(来源:岳麓书院)】

常常有人问我:你小的时候弹琴,是非常热爱它或者热衷它,还是在父亲的管教下进行的?

我爱音乐,可是弹琴是苦功,而且,小时候,小孩嘛,都喜欢玩。也难怪我父亲生气,我要是做爸爸,我儿子这么干,我也会生气。我在琴上放着谱子,照样有本事同时看《水浒》。就是说琴的旁边放着书,好像在弹琴的样子,手指可以自动地弹,而我全神贯注地在那儿看黑旋风李逵怎么样怎么样。父亲一听声音——他的耳朵很灵——就觉得不对,下来一看,大喝一声,像真李逵大喝一声一样。

小时候喜欢是一回事,但是很少有小孩子自己愿意花苦功的。那时我很小,钢琴底子很差很差,真正弹琴是很短的一段时期。后来有一段时期,我不愿意弹,开始反抗父亲,在家里闹得不可开交,父亲没有办法,所以琴也没弹了。不光是我去昆明的那三年多,在那以前的两年一直是这样的。我真正花功夫是十七岁回上海以后。而十八岁就公演,说起来真是天方夜谭,世界上学音乐的人都觉得是不可置信的事。两年以后就去参加肖邦比赛,这根本是荒唐。现在想起来自己也觉得很荒唐,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可能?

【傅聪先生正在演奏】

这是天赋。就是说,在我身上,对音乐、对艺术的天生的感悟非常之强烈。刚刚开始学琴的时候,有一点我深信不疑,就是孺子可教。我知道虽然我小时候什么也不会,最基本的东西都没有掌握,但是我能够忘我地弹琴,在很早的时候我就能做到这一点,弹琴的时候非常的自得其乐,仿佛到了一个极乐世界。我想在这一点上,恐怕很多世界一流的钢琴家也一辈子没有到过,这跟技术和修养没有关系。这就是说,也可以说是上天给我的一种特殊的能力吧。 (掌声)

江堤 | 整理

蒲婧诗 | 编辑

除署名外,图片来源于网络 | 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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