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春峰:“素书楼”浮想 ——访台杂感

本文作者金春峰先生

“素书楼”是国学大师钱穆先生来后湾后长期生活的地方。钱先生在这里讲学著书,几乎直到生命最后一息。搬迁后改為纪念馆。

我早就景仰於钱先生了。去年来台参加会议,第一件想的就是来“素书楼”参观瞻仰。正好老同学东吴大学教授高宣扬夫妇宿舍就在附近,给予了最好的机会。四月八日,我们一起前往,屋裡屋外,楼上楼下,凝神漫步,留连徘徊。想起钱先生一生对中国文化与民族的深厚感情,宏伟贡献,不禁敬意倍增。

我景仰於钱先生,因為钱先生没有进过大学,更没有出国留洋,完全是自学成器。其强毅奋发、睿智超迈,固可以令人概见中国民族聪明智慧之不亚於别人;而中国传统文化与学术之深厚根基仍保有其生命活力,能造就一代参天大树,於先生得一新见证而更足以骄人。

我景仰於钱先生,因為钱先生一生研究中国文化、学术、思想、歷史,无不贯注自己内心的一份挚爱、敬意与温情。在风雨如晦,中国文化传统被视為敝帚、垃圾,不屑一顾之时,钱先生几十年如一日,埋头钻研、阐精发微,写出了无数擎天巨著,如《国史大纲》、《中国学术史论丛》,等等,以振起民族之信心、激情、骨气、荣光。其对中国文化、歷史倾注的情感之真诚、深切,同时代鲜有人能与之相比。

在《国史大纲》之《前言》中,钱先生写道:“凡读本书者,请先具下列信念:一、当信任何一国之国民,尤其是自称知识在水平线以上之国民,其对本国已往歷史,应该略有所知;二、所谓对其本国已往歷史略有所知者,尤必附随一种对其本国已往歷史之温情与敬意(否则衹祘知道了一些外国史,不得云对本国歷史有知识)。《国史大纲》充分表现了钱先生对自己民族之温情与敬意。但钱先生的温情与敬意,是基於对中国民族、歷史之深切、精闢的了解,及对其生命活力之把握与体认。故凡读钱先生著作者,除得到歷史的知识外,精神亦无不為之感染、鼓舞,而有人格与德性的长进。

在西方,宗教与学术分途;宗教育人成德,学术则育材增知。為学术而学术,是其传统风尚,史学亦然。中国则完全不同。天人合一,政教合一,育人成德与育材增知合一,是中国学术之特点,故中国之史学,无不重视民族之光荣,先人之业绩,人格之丰采与夫政治、军事、世道、人心等等之得失及经验、教训的总结,担负起传道的重任。《易传》说:“君子多识前言往行,以蓄其德。”王阳明说:“五经亦祇是史,史以明善恶、示训戒。善可以為训者,特存其跡,以示法;恶可為戒者,存其戒而削其事。”司马迁作《史记》,秉承父亲司马谈的遗训:“幽厉之后,王道缺,礼乐衰。孔子修旧起废,论《诗》、《书》、作《春秋》……自获麟以来,四百有余岁,而诸侯相兼,史记放绝,今汉兴,海内一统,明主贤君忠臣死义之士,余為太史而弗论之,废天下之史文,余甚惧焉,汝其念哉。”即体现了这一传统。但“五四”以后,学界惟西方马首是瞻,片面崇尚专业眼光、学术标准、论点论据,中国史学的固有传统被摒斥,以至史学论著逐渐变成了牛角尖、掌故集、考证癖、斗争史、规律论、八股文,符号与逻辑、数字与公式;见物不见人,不见道德、精神,可谓数典忘祖,昏愤糊涂到家了。钱先生不為时髦所动,其史学著作,中西结合,扬其长而避其短,情理兼融,文德并茂,有古史之遗风,其难能可贵,及其典型与示范之意义,今后将历久而弥新。

我景仰於钱先生,因為钱先生一生為故国招魂,穷年以赴,孜孜矻矻,不顾毁誉,不计得失,所时刻不忘的,衹是自己对民族的赤子之心与报答之情。他剖白自己一生:

“虽居穷山僻壤兮,未尝敢一日废吾学;虽经乱离困厄兮,未尝尝敢一日颓其志;虽或名利当前兮,未尝敢忘志而动其心;虽或毁誉横生兮,未尝敢自暴而自衰其气;虽学不足以自成立兮,未尝敢或忘先儒之矩获而时切其响慕;虽垂老无以自靖献兮,未尝不於国家、民族、世道、人心自任其匹夫之有其责。” 可谓令顽夫廉、懦夫立。每读至此,未尝不叹息三思,振颓起惰,而时切其响慕。

我景仰於钱先生,还因為钱先生朴实无华,其言行谈笑,如实呈现的只是一颗纯然孝亲、爱友、尊师、重道之心。其《八十忆双亲》、《师友杂忆》,诫於中而发於外,字字渗透人子对慈父慈母及师友的慈孝、眷恋、关怀、体贴之情,亲切而感人。

中国文化本以孝悌為本,孝是父子人伦天然之真情。“孝弟”涵盖所有同辈兄弟、朋友,所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故中国歷史中友情光彩照人。但“五四”以后,传统沦堕,道义无存,孝弟师友之情,如稀世之珍。如钱先生这样能作而又能道出者,可谓并世无二人。其為中国文化树立的这一丰碑与见证,民族后生将受益於无穷。

“素书楼”共三层,第一层有大客厅兼讲堂,晚年钱先生為研究生上课、会客就在这里。钱先生曾说:“其实我授课的目的,并不是教学生,而是要招义勇兵,看看有没有人自愿牺牲,要為中国文化献身的中国人。”学中国文化而要有献身精神,这是何等悲切,又是何等决心!所以讲堂悬掛的是朱熹手写的对联碑帖:“立脩齐志,读圣贤书”,横联是“静神养气”四个大字。钱先生显然是以承继朱子的道统、学风自期和勉人的。故朱子的形象在这裡如此高大醒目。

朱熹一生“尊德性、道问学”,在文化、学术思想上成就空前。钱先生晚年以七年时间完成六大卷《朱子新学案》,对朱熹思想条分缕析,目的不仅在阐释朱熹思想,实亦是希望后辈学者能“尊德性而道问学”,成為新时代像朱熹一样弘扬中国文化学术思想的人。在《学案,序言》中,钱先生说:“朱子学,广大精微,无所不包,亦无所不透,断非陷入门户者所能窥究。本书立意在破门户,读者切勿以护门户视之。”所谓“门户”,狭义言之是朱陆异同的门户;广义意思则是中学、西学的门户。朱熹一生在学术思想上兼融并包,推陈出新,中西(佛)结合,新旧结合,不為任何门户、框框、窠臼所限,故能成就空前。钱先生自己亦是如此。所以标出“破门户”以為朱子和《朱子新学案》的宗旨,用意是极其深远的。“五四”以后,中学的门户破掉了,西学成為治学所必尊的门户,许多人言必称希腊,任意用西学的框框门户剪裁切割中国学术,民族固有的学术思想被弄得苍白浅陋,一无长处,愈描而愈黑,愈研而愈自卑自贱,其危害固不衹是学术而已。美国普林斯顿大学牟复礼教授退休后来台访问,曾说:“很奇怪,这儿学者写的论文,都好像是外国人在研究中国歷史文化。”钱先生亦说:“现今世道人心变迁太大,大家都变成了西洋人的头脑。”这样的“门户”不破,不反省自警,长此以往,将会亡国、亡天下而不自觉。有朝一日,恐子孙有欲作中国文化遗民者而亦不可得矣。钱先生反对这种狭隘盲目的门户之见。在《孔子与论语》中,钱先生指出:“自十四世纪文艺复兴运动以后,现代的西洋文化渐渐地游离了宗教的核心,摆脱了宗教的领导,而產生一个新的核心,新的领导势力,这便是个人主义。此所谓个人主义,乃指一切以个人為基点,以个人為中心的一种主义;然而个人主义者非另有一更高的领导则仍然还是空洞的。个人渺小而短促的生命,在此长宙大宇中,在此广大深博的文化机构中,究该如何呢?近代西洋文化,正為在个人主义上没有一个更高的领导(原来宗教),於是文化核心渐渐从个人主义堕落到物质主义。”钱先生预期,代西方个人主义而起的,必有一更高的文化,此文化不可能由个人主义及民主、科学自身中產生。求之以往的歷史,能符此一更高文化理想者,惟有孔子思想。当时正值六十年代,大陆文革进入高潮,“打倒孔家店”的呼号响彻云霄,台湾民主、自由、反传统与国学的潮流也澎湃汹涌。钱先生作出这一分析,需要多麼巨大的智慧与勇气啊!这智慧从冷静的研究中来,勇气从民族文化的深厚传统中养来。“静神养气”,先生的学问、文章,正是这四个字的光辉典范。

在“素书楼”,钱先生一共生活了二十二年,在这里完成了一系列重要著作,八十四岁两眼全盲,仍著述不輟,完成《晚学盲言》一书。逝世前一年,九五高龄,仍口授《天人合一》的论文,可谓“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為何物。其支持与鼓舞的力量,就是对民族文化与传统的一颗挚爱至深的赤子之心。

对大陆的有些做法,钱先生确有猛烈尖锐的批评,对“文革”痛心疾首,但不论抨击何等尖锐、猛烈,钱先生所表现的都是一片关心中国民族与文化传统的民族大义之心、与骨肉同胞痛痒一体之惰。他留下遗嘱,在死后,把自己的遗体归葬於故乡无锡太湖之滨。慎终追远,不忘先祖先民,其义其情,深切严正。

现在,“素书楼”—一无锡太湖之滨,一生前,一死后,两岸相隔。但钱先生的一颗民族大爱之心却把它连接在一起,打破了地理海沟的界限,同时也打破了生死阴阳的界限,正如钱先生自己所说的:

古来大伟人,其身虽死,其骨虽朽,其魂气当已散失於天壤之间,不能再搏聚凝结。然其生前志气德行、事业、文章,依然在此世界发生莫大之作用。则其人虽死如未死,其魂虽敬如未散,故亦谓之神。

毫无疑问,钱先生将永远活在海峡两岸民族子孙的心灵之中,“素书楼”也将成為中国文化之生命活力永存的象徵。

1995年4月2日於普林斯顿

注:图片来自网络。

打开APP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