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昕九年来的第五张个人专辑《岁月如歌》,讲述了这么一件事:虽然经历了这么多年,遭逢了这么多变故:亲人离世,知交飘零,世事变幻无常,艺术面目全非,人生全转了境……但是这一个人,仍然热爱着。
如今,生活中似乎再无奇迹。音乐失去了一度曾拥有的灿烂光环。多少人,再不是当年的那个人。但是这一个人,对于她所选择的,对于她当初投入的,对于她在这么多年里认识的一个个友人,她仍然全心属于。是的,太阳在落下去,傍晚的光似乎已经黯淡,但这是你们的眼在看;在她的眼里,这世界仍旧是一片光明,甚至更加柔和。这美好的人世,这动人的艺术,这可爱的音乐,这是她所热爱的。这份热爱一如既往,仍是那般深情。处子般的情怀,就像是刚出生时,就像与当年一模一样。
自上世纪90年代中叶,直到今天,姜昕是北京摇滚乐从全盛爆发到沉寂落寞的经历者。作为一个有魅力的女性,一位结交甚广、因缘颇多的名媛,显然,她称不上是北京摇滚乐的核心作者,但却是这个摇滚朋友圈中最好的见证者。刚刚过去的这二十多年,对一名女性来说是从少女到了中年,对这个圈子来说是从光可照人到门可罗雀。这就是岁月。这岁月的滋味一定让人不好过。但是对于姜昕,这舞台的骤明骤暗对她并无多大的颠覆,回首岁月她没有一丝失落和怨念,甚至连怀旧、伤感这些稍嫌脆弱的惯常反应,也跟她牵扯不上。
“岁月如歌”——要说感受,这就是感受。这个感受心念端正。专辑十首歌,全都有一个吊诡之处。从歌汇上看都是些陈词滥调,但这陈词滥调里有真心、有真意、有性情,有一个灵魂贯穿其间。在业已被深深物化的生活里,在这个人生大起大落的落潮中,难得的是仍有人幸免于失魂落魄。我走来,我走过,我看到,我说话,依然是这个完好的身心,不是一具心底空空落落的行尸走肉。
比如《日出》的开头:“我独自凝望着天边/第一抹神秘曙光/迷恋这金色的问候/融化黑暗的神奇/感谢生命里所有的/会发出光的讯息/因为那每一次相遇/都是珍贵的赠予/oh~悄然照亮/oh~心的方向”。看这词,非常普通,缺乏新意,甚至有一点陈腐,曾经四处相识。
再比如《十二月的花》的中间,副歌部分:“你的话变成温暖的春风/你说那来自大地的心愿/是出发时母亲的叮咛/种在心里的春天”。歌曲开篇原有一个稍显特别的情境,但经这么一发散,也没什么特别的,“温暖的春风”“大地的心愿”“母亲的叮咛”“心里的春天”,都是俗套。
还可以看《岁月如歌》的结尾:“听到吗?那风中的歌声从没停息/欢乐的、忧伤的,再回首都已成歌/相信吗?当心灵跟随着音符起舞/oh~斜雨飞雪,都将汇成浪漫的旋律/因为生命本就如歌般美丽”。如此正念的人生感悟,也就是“岁月如歌”的具体含义。但它有多特别呢?没什么特别。许多人都这么讲过,许多的人生感怀都是这么四个字,连多年前我们老记者协会的纪念册,都叫这个名字。
用不着刻意去挑选,这张专辑从头到尾,都是类似这样的词。这些词,专辑中的所有词,都出自姜昕本人。姜昕就像是那种文艺女青年,身上最突出的不是才华,身上最突出的是比她热爱的艺术家还热烈的热爱,比她热爱的艺术还浓烈的文艺气息。她偏爱着大词、好词,喜欢那些温暖浪漫语汇,并用一种毫不出意外的略显空泛的方式将它们组合起来。但是吊诡的是,这歌词里有情义,有她历经的这岁月的波荡,有这生命的启示与光亮。
并且这样的词,这样大而化之极其正确的语句,通常属于非个性化写作的领域,但是落到这位身上,它又是颇有些个性化的,能让人感受到是这一个,是这个人,是这一段人生的一个自传。这也是吊诡之处。
姜昕与她的合作者王钰棋、张楚,主要是王钰棋,为这些词谱上了风格前后一致的曲子。这些曲子有一点点不寻常,有它特有的腔调,显得有点散漫。与人们惯常欣赏的歌曲比起来,它们不是太分明、确定,不是一个个“解决”,而始终在流动着。像是一曲还没终了,又飘向了下一曲。但是细究起来,每首歌的结构其实又很规矩,并非那么松散,只是主副歌不太鲜明,每首歌未强行划定自己的边界,未形成强烈的、肯定的音乐上的最终“解决”。倒也好,这晕晕乎乎的,彼此洇染的,也像就是岁月。
而制作和编曲,不管他是王钰棋还是沈会斌,是张楚、祝小民还是樊文婷,当然,主要是王钰棋和沈会斌,全都心领神会,为这歌声,为这曲子,配上了叮叮咚咚、充满律动,如流水、如纱幔、如光线、如湍流、如心弦悸动,总之乘风带电的、温暖的键盘、吉他、鼓、摇滚噪声和弦乐。基本上也不出意外,这些都属于套式。但它们通篇有一种回响,像是岁月回声,像是回望的眼眸,又像是向依然光亮的未来的张望。这些音响都泛着光,有生命感、有心绪,也“有真心、有真意、有性情,有一个灵魂贯穿其间”。
最不能忽略的是姜昕的唱。她那么慢地唱,一字字地咬字,一声声缓慢地发声,每一个唱句都仿佛是慢动作。在中国摇滚乐舞台上,还没有谁会这么慢地唱,自带着一种韵律和节奏感,有一点民谣感觉,却又是开阔的抒情歌曲。在演唱上,姜昕是一个非常有原创性的歌手。自1996年她的首张专辑《花开不败》仿佛横空出世将这唱法露出几分端倪以来,她逐渐地将这唱法变幻出了多种色调。现在,她将这种唱法更加强化,一如既往灌注进去她女中音的灰色。这灰色,也是她的一个创造,只有她的灰色是这种奇特的意蕴。只是,在《花开不败》中那种暧昧的、悲剧感的、黑色幽默的灰黑,现在变成了明确的、闪着微微光芒的灰红,变成了对岁月深怀感激的一片温暖的金灰,抚慰着这生命的一段一段,感念这来自天恩的赐予。
走到这个地步,这人生是被祝福的,这人生已经得到了祝福。过去了的,不会消失;变化了的,也并非更改。在这位交游广阔的女歌手、北京摇滚乐的见证者眼里:“岁月不能为他们蒙上尘埃/反而为他们镀上一层金黄/就好像是来自不老的彼岸/只为守护我们的心灵”(《温暖的房间》)。但是更令人感动、更令人无法平静的是,这岁月静好并非如同表面,现世安稳下实有人力拼命的抗拒,抗拒世间风云和命运翻覆,像是《那个简·奥斯丁》中所披露的:“其实我并不是你以为的那么坚强/其实我只不过是不会让悲伤折断我的翅膀”。随后,这首歌曲将这歌手这多年的曲折心路、隐衷款曲和盘托出,让人领会到:这积极的苦旅者一样有着孤独,一样带着伤痛,一样有时迷惘,但是路要走下去,生活应该拥有欢乐。
于是,这女孩、这女人、这良善的人类,选择了她选择的:“让爱开放在我的篇章/用那字字和句句唤醒人们心中最初的梦想”。好像是生怕人们不能充分领会这些歌曲中那人生正面的善意,她不仅在歌词中一再唱“早已把自己嫁给那灿烂光芒”的心意,更将一句句心语像座右铭一般贴在唱片册页的抬头和页脚,希望能给听的人以引导:
“每一朵花儿都是信仰的小太阳/看见了/就照进你心里”;
“无论怎样的境遇里都有一丝光芒……”
“自从我第一次撞见/那轮灿烂的光芒/就知道那将是我的生命/永远追随的君王”……
整部专辑有一个大结构:日出到日落,人生之初到人生终结——虽然还远远没到终结,但已经对那个可能的归宿,在归宿上想要秉持的人生姿态,心存寄念。《在哪里》,这专辑的最后一首歌,回忆初见的情景。这初见早已经过去,那爱情早已经转身作别,但现在都还记得:那一样的“遥远的一抹晚霞”,一样的“说不清捉不住的爱”,还悬在那天空,还存留在心底,带着亘古如一的神秘。女声和男声(王钰棋),用比慢更慢的唱,唱出全片中最缓慢的语速。与此同时,有比之前所有音色更暗更深的色泽,将这如歌岁月,深深地合拢。
2020年8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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