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跟我说的,她说,‘你做得很好,你做了最棒的事情,你从那个现场逃走了,你洗澡了,你活到了今天。’当我听到这句话,就抑制不住哭了起来。我一直告诉自己,也告诉身边的人,‘这不是我的错’。但是我一直没有机会对自己说,‘我已经做到最好了’。”
“我觉得我最需要听到的一句话就是,‘行了,够了,你已经做到最好了。’”
▼
专访伊藤诗织
在接受新京报专访的伊藤诗织
1
记者身份,让人更有勇气讲述性侵创痛
新京报:你会觉得,是记者的背景让你更有勇气讲述创痛吗?
伊藤诗织:现在我也在想,如果我是别的职业,我还会这样做吗?我不知道。我相信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态度和方法来走出性侵伤害。有些人会接着生活,有些人也许闭口不提。但对我来说,“面对真相”那才是我。如果我没有记者的背景,也许我做不了这些。但作为一个记者,如果连我都不敢说的话,那还有谁呢?
我对自己的承诺是,让别人知道我的名字不是受害者,我的名字只是伊藤。如果我继续做下去,无论如何人们会记住我的工作,这也许需要时间,但却是我的信念。
新京报:你正从一个“受害者”、“幸存者”,成为更有力量的发声者乃至社会活动者。你把自己“公共化”了,而“走向公共”,似乎也更有效地帮助你从中恢复?经过苦难,你似乎很好地践行着自我重建,我能这么说吗?
伊藤诗织:不,当我工作的时候,我很有活力,因为我热爱我所做的,比如写书,拍摄报道叙利亚的纪录片,这就是为什么我可以继续做这些事情的原因。在某种程度上,我认为这是一种支持,也是处理创伤的一种方式。我离不开工作,不能总是作为受害者去追忆曾经发生的一切。尽可能从远处看问题,对我来说更容易。但我无法逃离现实。这就是我的故事,这就是发生在我身上的一切。
伊藤诗织在讲述中落泪。
所以,有好日子和坏日子。我当然也有坏日子。我很高兴来到中国,现在我们谈论的是未来,但谈论未来,就必须涉及我身上曾发生的一切……谈论这些令我身体变冷。物理上,它一直在影响我。
上周一,第一次法庭听证会时,我必须在四年后第一次面对山口敬之先生。我简直无法想象和他站在同一个房间里,我的身体会有什么反应。我得为它做准备,但事实上没办法准备。不过,我撑到了最后。我会用热水来温手脚,做瑜伽来暖身体,我在这吃了很多辣食,这让我感觉好些。
2
中日之别:中国年轻人更关注性侵平权
新京报:在中国的十日“田野”,你会走访许多城市。同为东亚国家,你觉得中日女性处境有何异同?你的中国读者,与日本读者又有何不同?
伊藤诗织:我发现中国和日本的情况有多么相似,但在许多问题上也有不同。不过,我对中国的观察和研究才刚刚开始。
中国的活动来了许多读者,他们都支持我。这非常暖心,像一个大家庭,很有力量。我很惊讶来了很多男士,很多年轻人,大家都很专注。这跟日本的情况很不同,我在日本讨论平权时,参与者大多是年长的人。这个现象是个谜,我也没有答案。也许因为他们退休了有时间?在上海我遇见一个女孩买了20本书,说要把书送给她所有的男性朋友。我很激动看到同辈读者,毕竟这关乎我们的未来。
前几年,每次我回到日本都觉得不安全,会收到恐吓信息。我不得不伪装自己,隐藏自己的身份。但去年夏天起,我不再这么做了。突然间,我意识到自己要躲藏多久?那些想要攻击我的人究竟是谁?令人惊讶的是,之后人们开始在日本的街道上认出我,分享他们的故事,倾诉他们的感受。日本人和陌生人说话是不太常见的,但他们确实这样做了。我从来没在街上听到过任何负面的评论,没人当面教训我。于是我意识到,谩骂都发生在网上,而不是现实世界。
新京报:日本的情色文化之中有种强奸文化。比如AV或漫画会从男性视角出发,将其呈现为女性性满足的表达。这种态度如何影响了现实中的日本男女?
伊藤诗织:其实这几年已有所改变。我不认为这是一种很流行的文化。如你所说,从前7-11或全家那样的便利店都会贩卖色情杂志,但现在这些被禁止了。
外国人也许会觉得日本的性很开放,因为我们有很多色情作品,但事实上并非如此。性仍然是一个不太好讨论的东西,性教育也是如此。然而色情作品却又如此易得,这就是不平衡的地方,也造成了外界的误解。当我们很容易获得色情或者色情暴力图片,却缺乏很好的性教育时,男士们也许会认为这是对待女性的正确方法,这也是非常恐怖的地方。我们需要在一点上达成共识,“only Yes means Yes”.
新京报:这也跟亚洲社会对于女性的期待有关。你为什么会关注到非洲割礼这一习俗?
伊藤诗织:由于与一位朋友的结识,我开始做关于非洲割礼的纪录片。日本人并不熟悉割礼,尽管在英国、东亚等不同地方都存在这种风俗,许多女人都曾遭受这种折磨。割礼与宗教信仰并无必然关联,切割也分不同的类型,但割除女性阴蒂的目的,在于防止女人去享受性高潮,人们还会将阴道缝合,直到女人结婚后再切开。
在西非塞拉利昂有90%的女人(被迫)接受割礼,而余下没有经受过割礼的女人则会被视为不完整的女人,不完美的女人。在日本,虽然我们不会割除女性的生殖器,但是“做一个完美女人”的概念却是根深蒂固。在中国,甚至在世界各地都是如此。”
3
女权主义者之间,有等级差异和代沟?
新京报:你会把自己界定为女权主义者吗?
伊藤诗织:是的,我是一个女权主义者。我也是最近才意识到。我成长的社会缺少关于女权的教导,我也不曾发出过疑问,但发出疑问才是解决之道。
新京报:你是如何理解女权主义的?
伊藤诗织:有些人觉得女权主义者一定讨厌男人,女权主义者一定不穿胸罩等等。但对我来说,女权就是要做自己。当人们因为性别不同而被区别对待,就是时候让我来发声了。不能因为性别,你就得到不同或者更少的机会,这不公平。也不仅仅是女性,而是作为一个人能成为什么。也许我的看法和别的女权主义者不同。日本有些很优秀的女权主义者,他们有些人是作家,有些人是教授,有些人是运动员,但因为日本的等级制度,不同年龄的女权主义者很难交流。
新京报:代际差异,如何造成了女权主义者的分歧?
伊藤诗织:我在台湾时,发现不同年龄层的人都在讨论相同的问题,但在日本并非如此。我有位台湾朋友,是一家性别平权媒体的发起人,她跟我说,台湾在亚洲中算很开放,在女权运动上也有进展。她在媒体上写了一些比较生活化的女权观点,但另一位身为“第二代”女权主义者的朋友看见这类书写时就会很不满,觉得“从前我们的反抗多么热血,而你仅仅是坐在电脑跟前写东西?这算什么”。然而,当我朋友邀请了那位长者去她的工作室看一看,聊一聊时,她们就变成了可以交流的朋友。
性别平权,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方法。比如,英国曾需要用很激进的方法来做出改变。但在今天,我们有不同的方法和媒介来讲出我们的故事,我们不一定需要游行或是烧毁大楼。我提到太多过去的方法,尽管日本没有这样一种时代。每一代人方法不同,我们需要彼此尊敬,一起交流,应该更开放,更简单,应该忘掉等级制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