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符木

英国牛津阿什莫尔博物馆的钱币馆里,长年展出大量欧洲历史上使用过的货币,其中又以金属制的硬币居多。它们都是货币史上的“幸运儿”,虽然大多已退出了流通,但终归还是以文物或是收藏品的方式保存了下来。

遗憾的是,还有不少货币就没有这么好命了。

1834年,英国曾销毁了大量珍贵的货币文物。当时的人们认为,英国已经有了新的货币体系,旧的货币就可以扔进“历史的垃圾桶”了。但对于如今的经济学家来说,这不啻为人类货币史上的一场浩劫。很多非常有研究价值的货币就这样消失在历史中。符木,就是其中最令人惋惜的货币之一。

符木的原料是英国原产的柳木。这种木头以纹理复杂著称,因此要想找到两块花纹完全匹配的木头,除非将一块“原装”木头劈成两半。在长达数个世纪的时间里,大量英国人都习惯用柳木记录债务,这些承载了债务关系的特殊柳木就被称作符木。

根据《货币野史》记载,阿什莫尔博物馆曾收藏过一对符木,上面标注着“威科姆农场向富尔克·巴西特(时任伦敦主教)借款9英镑4先令4便士”,其中一半由债务人保留,称为“枝(foil)”;另一半由债权人保留,称为“干(stock)”。双方清账时,只需要将两块符木合在一起,确定花纹一致、记录一致,而后共同将符木销毁即可。直至今天,英国仍用“公债(stock)”一词来指代英国政府的债务,据说就是受符木记账的影响。

后来,随着越来越多的人开始习惯用符木记录债务,符木的应用场景不断扩展。假设A有一块符木的“干”,上面标明B欠下了5英镑的债务,那么在不考虑不良债务的前提下,符木本身就可以被视作“价值5英镑”。如果A恰巧想买标价5英镑的商品,只需要拿这块符木“干”支付就可以了,很多卖家都乐意接受这种新的付款方式。

由此,符木事实上从债务证明演变为一种货币形式。而且,它和传统意义上的实物货币有本质的不同。其产生和使用的背后,隐含的货币逻辑颇具现代意义,货币本质上是一种信用关系,一种可以自由交易的特定信用。

符木的故事揭开了一个真相:人们对于货币本质的认知分歧由来已久。

早年的货币史叙事中,货币是作为以物易物的替代方案出现的。在这些故事里,贝壳、石头、盐、金属甚至渔获、牛羊都可以作为一般等价物,而一般等价物本身就是有价值的,它既可以作为商品价值的衡量标准,也可以作为商品本身出现在市场上。

但在另一些流派的经济学家看来,这种叙事逻辑不过是货币领域的“幸存者偏差”:人们更容易看到留存下来的实物货币,并因此倾向于相信一般等价物才是货币的主要表现形式。但实际上并非如此。无论是曾在英国金融史上扮演过重要角色却没能留存下来的符木,还是曾盛行于佛罗伦萨,如今却只零星见于历史文献中的账本,都是信用货币的代表。

相较于实物货币,信用货币的优势显然更加明显。比如,如果一个人想用自家产的稻米换取另一个人缝制的靴子,该怎样用羊来结算?但用信用货币就好算多了。在信用货币的认知框架中,交易本质上就是信用关系的交割,只要交易双方都认账,信用就可以拆分、流通,循环往复。

在现代社会中,信用货币随处可见,几乎所有经济体的法定货币都是信用货币。只不过,符木的信用基础是个人,或许还可以加上私人银行,因此符木是基于私人信用的私人信用货币;而今天流通的形形色色的法定货币则是由各国央行发行的,以国家信用为背书的主权信用货币。它与符木只有一个本质区别,那就是发行方,即谁为货币作信用背书。

可惜的是,直到今天经济学家们也没能完全搞清楚信用货币的演变细节。原因显而易见,许多类似符木的重要研究资料被当作废品销毁,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之中。研究者们只能在一些零星的蛛丝马迹中摸索。

如今,信用货币研究的重要参照物之一是一种名叫“斐”的石币。

在太平洋一个名叫雅浦的小岛上,直到今天还流通着一种“表现为实物货币,但没有实物意义上真实价值的货币”——斐币。斐币是一种经过打磨、中间有个洞的石轮。说起来吓人,现存最大的斐币直径超过3米,重达7吨,大约制作于800年前。这东西怎么用?难道雅浦人交易的时候要扛着它吗?有趣的地方就在这里。

虽然斐币号称雅浦的货币,但却很少有人真的“使用”它。如果一个人用斐币购买了一吨粮食,他根本不用驱赶一头大象把家里的斐币运到卖家的院子里。雅浦人只是把它当作记账单位,只要双方共同认可,在斐币上做个记号就可以了。至于那用于交易的斐币,原先放哪儿,现在还放哪儿。

还有一个典型案例发生在半个多世纪之前的爱尔兰。1970年5月4日,爱尔兰媒体《爱尔兰独立报》发布了一份通告,标题很直接——银行暂时关闭。通告说,由于银行与员工发生争议,银行职员大规模罢工,导致所有业务只能延迟办理。有鉴于此,爱尔兰主要银行全部暂时关闭,开业时间另行通知。以今天的角度看,这样的消息一定会引起全社会的恐慌,然而并没有,因为爱尔兰人已经习惯使用支票。

从本质上说,支票就是钱从一个账户转移到另一个账户的证明,基本就是符木的纸质版,而银行暂时关闭的结果无非就是过段时间才能结算而已。当然,这个系统很脆弱,如果滥开支票并最终拒绝兑现的人太多,整个系统就会崩溃。好在当年的爱尔兰比较闭塞,邻里邻居多少都有所了解,加上银行很快又重新开门了,情况并没有失控。

钱币馆里的硬币、已经被损毁的符木、仍在广泛流通的支票,都是货币,但货币与货币是不一样的。作为一般等价物的货币大多可以以实物形式保留在博物馆里,供后人参观;但信用体系、债务关系等理解现代货币体系最重要的视角恐怕很难直观呈现出来。

无怪乎英国经济史学家费利克斯·马丁(Felix Martin)在其著作《货币:未授权的传记》中遗憾地写道:“我们往往误解货币,因为大部分货币的历史,都没有以一种可以给博物馆带来荣耀的形式保存下来。” (本文来源:经济日报 作者:韩 叙)

(责任编辑:王炬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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