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大多是曲高和寡的。
贾浅浅的“诗”,却实现了破圈传播。尤其是这首《雪天》:
我们一起去尿尿
你,尿了一条线
我,尿了一个坑
大多数人对这首诗,哦呸,“这篇东西”的第一反应是:“什么,这也叫诗?!那我一次可以写一吨!”
文学评论者唐小林2021年曾猛烈抨击上述“浅浅体”,认为这些根本不是诗,而是一种博眼球的行为,属于“回车键分行写作”,是在以诗歌的名义亵渎诗歌。“最显著的特点就是把无聊当有趣,把废话分成行——仿佛是一路狂按回车键的产物。”
唐小林这里提到了一个重点——回车键。确实有很多人觉得,用回车键分行就是写诗。乌青那首《对白云的赞美》就是如此:
天上的白云真白啊
真的,很白很白
非常白
非常非常十分白
极其白
贼白
简直白死了啊
这首“诗”被网友们戏称为“乌青体”,用于描述废话文学的最高境界。
其实,回车换行是有其渊源的。以前香港的报章给诗算稿费,通常按行数来算,导致有些穷困潦倒的诗人为了多要点稿费,拼命分行,一两个字就一行,把可能只有一百字的一首诗,硬是分出几十行来。
在这之后,诗歌界便分行成风,也让人们形成了“诗歌=分行”的观感。
也就是说,诗歌分行只是形式,一篇内容能不能称为诗,关键是内容,而不是分了多少行。
什么是诗?每个人可能都有自己的标准。/pexels
所以,当我们把贾浅浅的《雪天》去掉分行,再来鉴别会更准确一些,“我们一起去尿尿,你尿了一条线,我尿了一个坑”,这完全就是一句闲聊,毫无意象,更无情绪,意境就更没有了。
但要说贾浅浅的《希望》也不是诗,可能就会有些争议:“我已经没有欲望,再驻足观望。去他妈的!我摇晃得更厉害,在不知要走到何处的路上,我向老天……”
上述内容的标题是《希望》,内文却情绪浓烈,有一种对宿命论强烈不满的感觉。“在不知要走到何处的路上”,这是每个年轻人都会面临的时刻、困顿与迷茫。有时候,挫折就会让人感到失去欲望,燃起希望之前,往往需要先宣泄一下。这首诗就代表了一种迷茫时期的宣泄。
那么,诗歌的定义究竟是什么呢?
这恐怕很难有一个标准化的定义。尤其是现代诗,本身就是自由的,是反标准化的。
在古代,诗与歌是很难分离的,像《诗经》就可以唱出来。放到现代诗里,很多时候,歌的韵律体现在情绪的流动里。贾浅浅的《希望》,一定程度上就体现了这种流动。
胡适这首《湖上》是中国最早的现代诗之一,在胡适之前,诗歌是有一套严格的格律要遵循的,胡适之后,那一套标准被打破了:
水上一个萤火
水里一个萤火
平排着
轻轻地
打我们的船边飞过
他们俩儿越飞越近
渐渐地并作了一个
这首诗的画面是很简单的,一只萤火虫在湖面上飞,倒影在湖面追着,最后并作了一个,感觉似乎是落水了。至于它还飞不飞得起来呢?就交由大家想象了。
胡适这首诗,虽然形式上打破了文言文的形式和格律,但至少还押韵了。许多现代诗放飞起来,连韵脚都可以不要。舒婷的《这也是一切》便是如此,篇幅所限,这里节选一段:
不是一切心灵
都踩在脚下、烂在泥里
不是一切后果
都是眼泪血印,而不展现欢容
一切的现在都在孕育着未来
未来的一切都生长于它的昨天
希望,而且为它斗争
请把这一切放在你的肩上
如果从内容上来说,舒婷这一段诗,倒更像是演讲稿,或者某种议论文。但又有什么关系呢?现代诗,本身就意味着自由。你的文体是散文还是演讲稿,都没关系。
诗人容浩告诉我:“诗歌作为一门艺术,与其他艺术一样,它在展现无限的可能性,它追求颠覆、创造、新鲜,它揭示真相或表达美,它是反对统一标准的,故也需要任性作为基础。”
打字机还是那个打字机,写什么是自由的。/pexels
审美是诗,审丑也是诗。
当然,是不是好诗,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什么才能算得上是好诗呢?
美国诗人威斯坦·休·奥登说:“一个平庸的诗人与一个杰出的诗人的不同是,前者只能唤起我们对许多事物既有的感受,后者则能使我们如梦初醒地发现从未体验过的感受。”
从这个角度来说,贾浅浅的《雪天》《朗朗》《日记独白》的确是平庸到令人发指,因为这三首诗只是写出了屎尿屁原初的感觉,而且这种感觉还让人有些尴尬。毕竟许多人都觉得诗歌是美的,她却写出了这样的东西,这甚至都不是东西!
但要觉得贾浅浅写的东西就这么浅,那就错了。贾浅浅也有好诗,只是没有“屎尿屁”那么带流量,因而只在小范围传播。
贾浅浅之前写过一首《我的“的”》,从形式和内容上都堪称新锐。
在我的诗里
那些靠近动词的“地”
像是从热带雨林爬出的瘴气
会催眠每一个刚爬上枝头的词语
我必须趁着暮晚,将它拔去
换成月光下好看的“的”
让它的洁白
变成一窝可爱的小兔
蹿入我的每行文字里
在诗人卢辉看来,这首诗是一种对语法的“合理变奏”。“汉字的‘素有’总能源源不断地流淌着丰沛的‘内在时间’和‘内心秘境’,哪怕是一个‘的’助词,都像是一个巨大的引力场,而且直溯源头。《我的‘的’》这首也许是贾浅浅突如其来的灵光‘乍现’,也可能是厚积薄发的‘豁口’,也可能是苦心经营的‘雕垒’。”
贾浅浅的《树》就在立意上更胜一筹:
它把看不见的黑暗
变幻出纷繁的形状,绚丽的色彩
但有时,黑暗里的魔鬼
总是爬到它的枝条上
摇落所有的叶子
裸露着的光明
牢牢的握在每片树叶手里
晃动,或者消失,它都保持着
罕见的沉默,不与风暴讨论得失
不与火焰谈论生死
诗歌很重要的一个层面在于意象,“树”显然是一个很好的意象,“不与风暴讨论得失,不与火焰谈论生死”,就是这样一个坚强而沉默的形象,它可能就是我们中的许多人。
这首诗曾经刊发在“成都三径书院”微信公众号上,面对读者的质疑,该公号的回复堪称经典:“文学艺术创作者都会有‘闲篇’,而闲篇不影响其他作品。”
诗人容浩对我说:“每个诗人都有败笔,苛刻的诗人甚至认为自己从来都没有写过一首好诗,甚至自己在诗歌的道路上也会写一点戏谑的、破坏性的东西,诗人多任性,因而对待任性也应该有更多的宽容。”
《中国青年报》刊文认为,近年来,无论是余秀华的走红还是工人诗歌受关注,人们对诗歌的认识似乎总是作者的身份先于诗歌本身,这是令人遗憾的。
如果《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不是余秀华写的,而是贾浅浅,还会迎来这么多赞誉吗?
尤其是余秀华的走红,《收获》杂志主编程永新就曾提出,余秀华被冠以“脑瘫诗人”的名号推出,有明显的策划色彩,“余秀华的诗歌不见得多深刻,但她的语言是明朗的。作为一位身体有残疾的人,她的心灵是明亮的,这种反差特别大,而且她的语言特别流畅,也很美好,这是很有意思的”。
诗人容浩说:“写作是最孤独的事,写得好不好也很难忽悠得了,就写作本身而言,没有什么人可以帮得到你,神仙都没用,同样,父亲也帮不了什么。贾浅浅的那些诗,不过是对生活真实的一种呈现,生活有比那丑陋许多的东西,我们怎么就容忍了呢?甚至还做了呢?”
不妨多些宽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