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魂白皮松

刘心武绘水彩画《白皮松》

刘心武绘水彩画《白皮松》

◎刘心武(著名作家 红学家)

好多外地人到北京游过北海公园,却忽略了北海公园南门外有圆形护墙围绕的一个高台小公园,那就是团城。甚至有的北京本地人,北海公园逛得很熟,却也冷落了这有城堞跺口的妙处。登上团城,至少有三个看点,一是承光殿内供奉的由整块羊脂玉雕成并嵌金镶宝石的高达一米六的坐佛。另一是玉瓮亭中陈设的一只元代遗留下来的巨大杂色墨玉瓮。

第三个看点呢,就是在团城茂盛的植被中,有四棵古松,一棵是油松,金代成活至今,清代乾隆皇帝因其树冠巨大封为“遮阴侯”;一棵是“探海松”,从西围墙上伸出探望湖面,古松枯死后,当代补种了一棵。我要强调的是,在“遮阴侯”前后,各有一株高大的白皮松,也是金代所植有八百多岁了,主干树皮在白色中间又有灰色和褐色斑纹,粗壮雄伟,树形往上分杈,线条极其优美,绿色针叶四季鲜碧。我到团城,总要在这两棵白皮松旁徘徊流连。

人与景物,具体而言,与树,会形成某种私密的关系,我想不少人在生命历程里,都会至少与一棵树,产生亲密的,甚至可比喻为爱恋的关系。我的少年时代 ,家里西窗外是海棠树,东门外则有马缨花树,离家不远的隆福寺里,则有楸树,我与它们,都有或可与人言或难与人言的故事。

团城的白皮松啊,五十三年前,那次,不是我一个人,而是和另一个人,一个小我两岁的女子,我们一起在那树下,确定了我们的关系。那之前,我们已经交往数月。有跟我一辈的人感叹:如今的青年男女,在婚恋上,羁绊的因素太多:有房吗?有车吗?月薪几万?存款几位数?……更有天价彩礼,豪华婚宴,嫁女及弟,就是还必须为新娘弟弟买下婚房,等等,俗不可耐,浅薄粗鄙,纯真的感情,被挤压成稀薄的碎片。其实我们这一代,在当时的社会价值观和约定俗成的生活氛围中,有情人要成眷属,也是有许多羁绊的,只是那些“绊绳”是另外一些名堂,比如你是否在乎我的家庭出身,我是否能接受你偏低的职业。

我们相识初期,相互开诚布公以后,各自对对方的“先天不足”,难免都会在心底掂量。但产生爱意后,爱情就会给各自的生命注入脱俗的仙气,爱渐深,那些世俗的羁绊,都会从“麻绳”化作“水绳”,那时充溢心头的,只有纯真的爱情,正如《红楼梦》里林黛玉宣谕的:“我是为我的心。”

我们几乎踏遍了北海公园的每个角落,包括许多人至今没有踏勘到的仙人承露盘和濠濮涧。后来,那一天,我们来到团城,来到白皮松下,我们先是默默地转着圈,欣赏那绝美的象征着纯洁的主干,那优雅的意味着美好的碧翠树冠。后来,我们站在树下,面对面,我伸出双手试图去拉她的手,她虽然滞后,却也伸过双手迎上来,我们双手的指尖,轻轻地,然而是牢不可分地钩在了一起……那个时代,公园里,一男一女,那样的肢体语言,算是极为大胆的了。

事后我们一起回忆,当时我的眼睛里,还射出一种光,嘴唇微微翕动,传递出一种大胆火辣的企盼,她立刻明白了,满脸樱桃色,偏过头,但当时我们都努力克制住,后来在我们的私密空间,都有了人生中的初吻。我们都感激那白皮松,它是我们爱情花朵胀圆的见证,它仿佛以万斛天水,净化了我们的灵魂。

我们在一间十平方米的杂院小屋里结婚了。一年后我们的儿子落生。贫贱夫妻百事哀,却也享受到无数平凡日子里琐屑的人生乐趣。

我们儿子出生不久,整个北海公园封闭。后来北海公园终于解禁,但团城并未同步开放。我是多么怀念团城的白皮松啊。但不仅团城有白皮松,北京若干处所都有白皮松,北海的琼岛上大株的白皮松也很瑰丽,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在琼岛对白皮松作了水彩写生,如今找出这幅画来,今天是2023年12月13日,正是亡妻的生日,冥寿应该七十九了。我觉得自己心中,仍有白皮松在净我灵魂。

前几个月,又去团城,旧处重游,踱到那白皮松旁,忽见一男一女,揣摩其年龄,应该比当年的我们要大,也不知是恋人,还是夫妻,竟在那里争吵,女士伸出手指着男的嘶叫,男的对骂,且双拳紧握。啊呀,作为老人,我不禁感叹,如今在公众场合,不仅示爱可以大胆,示恨竟也可以如此大尺度,这很难说是进步。白皮松啊,你默默见证过我们纯真的爱情,却又在见证着,这世道应该如何提升每一个生命的修养。

好在我闪开,去承光殿隔窗观赏了玉佛,转悠一圈,再到白皮松那里,冲突的一对男女已经不见踪影。我望望树冠在风中微微摇曳的白皮松,它仿佛在对我耳语:一切美好都将延续,消除庸俗卑陋任重道远……

供图/刘心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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