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北京新书订货会上,文史学者卜键携新作《软红尘》进行了一场主题为“中晚明世情与明代小说”文化讲谈活动。
《软红尘》书影
卜键是中国大陆唯一版本《全本详注金瓶梅词话》的两位校注者之一。在《软红尘》一书中,他将《金瓶梅》细致拆解,以小说的故事脉络为轴,解析其中市井生活,讲述背后的世情百态,向读者呈现出一幅中晚明社会图景。又以深厚明史学养和中国古典文学功底,横向比较《金瓶梅》与《红楼梦》的异同之处,以及与《水浒》不同的文学处理方式。该书近日由陕西人民出版社出版,线上课程同步更新于“三联中读”APP。
在序言里,卜键写道:不是每一本书都值得重读,但《金瓶梅》值得。心平气和地去读吧,你会在欲望漫溢的画面上看到道德与智慧的微光,会得到一次灵魂的荡涤,而最终会获得愉悦。
想要理解《金瓶梅》,卜键觉得,首先要解决这么几个问题。
首先,《金瓶梅》是不是被污名化了?
卜键说,毋庸讳言,《金瓶梅》是一部有污点的书,但同时也是一部被严重污名化的书。“污点”指的是它的不少章节存在着淫秽的描写:性心理、性现场、性虐待,包括一些淫词浪曲都有,有的比较隐晦,也有的写得非常细致、直露,不堪入目。改革开放以来,多家出版社经过批准,出版了一些不同版本的《金瓶梅》,有全本也有删节本。全本提供给学者做研究,而删节本则是让更多的读者去阅读。学者们对于删节的做法不太认同,但客观来说,其间也有一番苦心。至于《金瓶梅》被污名化,怎样被污名化,也是说来话长。
这是一部产生于明代中晚期的小说,一直到整个清朝,都有人把《金瓶梅》称为“淫书”,甚至指为“淫书”之首。但其实淫秽的描写在书中只占极少的部分。20世纪90年代,在已故冯其庸先生的关心和指导下,中国社科院语言所的白维国先生和我两人合作,用了三年的时间,认真地校注过《金瓶梅》。遵照规定,我们做了比较彻底的删节,但也只删掉了不到四千字。相比全部书约百万字的总量,这个比例实际上是很小的。
接下来,这部书拥有怎样的一个作者?
卜键觉得,这个话题已经不便多谈了,谈多了会招来“民科”之讥,但讨论一部古典小说,不去谈它的作者,也不合适。
《金瓶梅》的作者是一个谜团,被称作文学史上、小说史上的“哥德巴赫猜想”。今天所能看到的最早的版本,是明代万历末年刊刻的《金瓶梅词话》,又叫作“词话本”,它署名“兰陵笑笑生”,也就是作者。但是“兰陵笑笑生”是谁就不知道了。学者们根据这五个字追踪、寻找,拿着一顶帽子去寻找合适的脑袋,发现很多人都有几分相像。一般说“兰陵”指的应是地名,如山东的峄县即古兰陵,但是“兰陵”二字的内涵颇为丰富,即以地名而言,江苏的武进古称南兰陵,南兰陵也是兰陵,所以就争执不休。而对“笑笑生”三字,吴晓铃先生也有过发现,此人曾作过一首《鱼游春水词》,是否就是“兰陵笑笑生”,那就不好论定了。
对于“作者是谁”,研究界先后提出的有王世贞、李开先、屠隆等说法,各下了一番功夫,但也都缺少过硬的板上钉钉的证据。我也曾经写过一部专门的研究《金瓶梅》作者的书,叫《〈金瓶梅〉作者李开先考》,比较早了,是甘肃人民出版社在1988年出版的。现在我虽未改变观点,却也不坚持,因为什么?还是那句话,没有那种敲死了的板上钉钉的铁证。所以,在没有新的可信史料发现之前,对“作者是谁”,不必花巨大的力气折腾来折腾去地去说了。
但是,综合内证外证,可以大致推定《金瓶梅》的作者主要生活在明嘉靖隆庆年间,他应该是一位名气很大的人,在朝廷里面做过官,而且担任的是比较重要的官职。阅读小说中描写朝政、国家典章制度等方面内容,你会发现他对此非常了解。这位作者应该在退休后回到县城生活,所以才有书中对一个县城中各色市井人物的那种细致刻画。
关于兰陵笑笑生的籍贯,个人强烈认为应该是在山东一带,这也是前人都有过说法,都曾经提出过的,本人表示赞同。作者人生经历与生活环境,不可避免地要在作品中显现,比如《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就不太熟悉小县城的“市井”,在家族败落以后,他回忆和书写的仍然是京师贵族的生活;但是《金瓶梅》的作者兰陵笑笑生,非常熟悉“市井”,尤其是小县城的市井人物,一落笔便觉须眉生动。
第三个问题,卜键想要跟读者说说,这部书是怎么流传下来的。
卜键说,今天能看到的最早记载,是《金瓶梅词话》手抄本在一个文人圈子里面秘密流传的故事。这个圈子里面有很多如雷贯耳的人物,大都是今天我们所能知道的那个时代的大名士。比如说“公安三袁”(袁宗道、袁宏道、袁中道),嫡亲三兄弟里面的大哥和弟弟都说到过《金瓶梅》;比如说当时已经名气很大的汤显祖,当然今天汤显祖的名气就更大了,常见有人把他跟莎士比亚相比;比如说号称“文坛祭酒”的王世贞,后来做到了礼部尚书;还有比王世贞官位更高的,就是华亭人徐阶,他在嘉靖朝为内阁大学士,隆庆朝成为首辅,明朝朱元璋废除宰相制,首辅一职相当于前代的宰相。这些名流显宦,这个大文人的小圈子,他们在传递、借阅、转抄《金瓶梅》。
《金瓶梅》传世的第一条信息,是袁宏道写给董其昌的信。董其昌是尽人皆知的大书画家、大文人,也是华亭人,做到了礼部尚书,一个职位和名声都很高的官员。袁宏道给他写信,是在万历二十四年,也就是1596年,信里边说——大家要注意语气中充满了急切——《金瓶梅》是从哪里来的?我抄完了从哪里换后半部?他的信虽然很短,仍在匆忙间做了一个评价,叫“云霞满纸”,也就是说写得极好。袁宏道希望董其昌能够赶紧给他一个回答,但是我们没有看到回应,那个时候的董其昌是翰林院的编修,也是皇长子的老师,官不大,但是大家知道,位置很重要,后来这个皇子当了皇帝,老董自然升格为帝师。
通过董其昌的年谱可以发现,那一年的春天和秋天,他曾经两次回到华亭老家。华亭现在是上海的松江,当时是一个县,人文荟萃。董其昌去北京来来回回都要经过苏州,而袁宏道已经名满天下,正在苏州的吴县担任知县。从袁宏道的信可知,两人不仅见了面,董其昌还把私藏的《金瓶梅》手抄本给他看,借给他抄录。借给他的是前半部,所以袁宏道就问下一半在哪里?抄完了从哪儿换?我们虽看不到董其昌的回答,但他一定会有回信,袁宏道给他写了信又有具体的问题,他的半部书稿还在袁宏道那里呢,不可能不回信。但是我们看不到这封信了,在袁宏道的集子里没有,在董其昌的集子里也没有,推测一下,大概还是因为不愿留下一个传抄淫书的名声。这些人也包括王世贞,王世贞留下来的文字非常多,几百万字的集子,根本找不到《金瓶梅》的任何痕迹。还有汤显祖曾经公开夸《金瓶梅》写得好,但是汤显祖的集子里也没有痕迹。
有了这样的了解,我们对该书缺少记录的情况应不再惊奇,也对明代万历二十四年《金瓶梅》抄本流传的记载倍感侥幸。而大约过了二十年,在万历四十五年(1617),苏州就出现了刊刻本,这是它的第一个刻本,即今天能够看到的《金瓶梅词话》。
从传抄到正式刊行,情形不一,通常会有一个或几个整理者。为什么叫“整理者”?就是说一部书在社会上以手抄本流传之后,到出版之前,往往因章节不完整,需要有人从头至尾做一番整理,缺的补上,情节对不上、人物关系纠缠的要顺一顺,如此等等,就是整理者要做的事。一般是由书商聘请些较有文字能力的人,相当于做编辑加工。
《金瓶梅词话》的整理者水平不太高,所以书中充满了错讹,一些章回的回目,还停留在备忘的阶段。我国章回小说通常很讲究回目,对仗非常工稳,不光是内容的关键词,文字也讲究整饬,就像对联一样。但是《金瓶梅》第六回就出现了“西门庆买嘱何九,王婆打酒遇大雨”这样的回目,很不讲究。另外,在“词话本”第五十三到第五十七回,有五回与前后文的内容多处不连贯,对不上茬儿。当时就有一个大学者沈德符指出,这是由“陋儒补入之五回”。“陋儒”,此处指水平比较差的书生或教书先生,有些刻薄,却也是几乎所有续补名著者都会得到的差评。但话又说回来,原抄缺了就要找人来补上,给的报酬不多,时间又紧迫,可知补作也不容易。具体到《金瓶梅》,苏州的出版商就近找了一名枪手,没有类似的生活阅历,也没这个写作水准,又要补出来,就出现了前后不接气的五回,里面夹杂着大量的苏州方言,至于有人根据这几回里面的苏州方言,断言作者是南方人,就有些荒唐了。
尽管“词话本”有这么多的毛病,但是它是《金瓶梅》的版本里面最早的,也是最重要、最精彩的一个版本。大家要想阅读原文,去看“词话本”。人民文学出版社曾经出过删节本,不难买到,也很便宜,建议去买这个本子来看,删得虽说多一点,但是主要的内容都保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