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跟着走”
赣南采茶戏对于现代革命题材的独特书写
王 馗
——中国艺术研究院戏曲研究所所长、
中国戏曲学会会长
邓小平曾经面对询问:长征是怎么过来的?他回答说:“跟着走!”在这个人类战争史上绝无仅有的英雄壮举中,正是在中国共产党的带领下,“跟着走”的红军一步步地完成了信仰、理想以及一个又一个胜利的实现。长征,已经成为中华民族跟党走的精神标识和民族史诗。赣南采茶戏《一个人的长征》,依托着“长征”的行走路径,追寻着红军的行动步伐,仰望着中国共产党的行进方向,独辟蹊径,将视角聚焦到了生死相依、患难与共的人民群众,通过对人民群众“跟着走”的象征性书写,真正将“中国共产党”和“长征”在中华民族成长史上作为“宣言书”“宣传队”“播种机”的价值给予深度表达。
《一个人的长征》是如何展现普通人“跟着走”的呢?剧中主人公“骡子”为苏区红军送盐,不料自己的黑骡被糊弄着卖给了红军,红军二号首长了解情况后,把黑骡退给了骡子;面对红军首长的“信义”,骡子不愿让红军吃亏,通过“拉活换工”的形式加入红军中央运输队,希望挣满工钱,再回家和花姑成婚;在强渡湘江时,黑骡受惊被炸死,从它背负的铁皮箱里露出了苏区中央银行的二十根金条;看着为掩护自己而牺牲的红军兄弟,骡子决计要把金子亲手交到二号首长手上,“出来就去追红军,哪怕追到天边外,金子若是少一两,我砍脑壳做交待。”由此,在红军于赣、湘、桂、黔、川等地辗转突围时,骡子一路跟着而来……故事展示的骡子,没有宏大的革命情怀,也没有超前的人生理想,他只是为了保住私产走入了红军队伍,迈上了铤而走险的送金之路;他甚至只想着尽快回家成婚,安享踏实和平静。但是,围绕在他身旁的联防兵团、湘军、粤军、黔军等,以及红军、共青团的人物和群体,像一股巨大的磁力,裹挟着他走出自己的小世界。在自己追寻红军长征的路上,他想到的是回归自己的乡土,而步伐却渐行渐远,最终义无反顾地“穿越硝烟战火”,大步走向自己还“够不着”的“革命”。
骡子的“跟着走”,是他在个人财产被无辜坑陷时的无意识的被动之举;而在辗转奔走时,他坚守信诺必须“跟着走”,追上红军部队、找到二号首长,“一根筋”的性格逐渐呈现出强烈的个人意志。在此过程中,他面对着两个完全不同的军队,逐渐表达出与众不同的距离走向:他敢与红军首长较理,敢与红军战士争执,却无力回应乡村联防队的钱财要挟,无力撼动他们因私利而栽赃在自己身上的政治绑架;红军为了他守护金子的承诺,用成倍的军力护卫着他的安全,而联防队、黔军却为了他手中的财富,穷追猛赶来威胁他的存在;红军与他的交结来自于契约与尊重,也有着共通的道德坚持和情感交流,而联防队等与他的联系,却充满了物欲、阴谋、陷害、杀戮。两类队伍让骡子在生命危机中确立了生存的力量,他转向对红军的追赶,虽然面对的是九死一生的奔走辗转,但是却没有了巧取豪夺,没有了威胁利诱,而只有个人意志的坦然自处,这也正是他的“一根筋”所指向的人性自由。
凝集在骡子身上的个人选择,其基础是他所秉持的“信义”,这是他能够与红军首长进行平等交流的共同基础,也是他用以认知世界的有效手段,更是普通群众与红军这个先进的革命军队共有的道德标准。信义来自于千百年的文化价值体系,唐人张九龄说“人之所以为贵,以其有信、有礼;国之所以能强,亦云惟佳信与义”,信,即诚意信用,是个体的本真自性;义,即行为道义,是人际交往的普遍原则,“信义”所指向的正是人从“小我”走向“大我”、从被奴役走向自由时的自我完善与生命升华,大者如红军为信仰、为理想、为国家而敢于牺牲,小者如骡子等普罗大众因为明辨是非而进行的自觉选择。因此,骡子在长征时的个人成长,固然包含了一个普通群众跟着先进政党蜕变为红军战士的可能,但更多体现着他在时代潮流裹挟下恒常的人性操守,用自己纯粹的信义判断,在顺应时代的力量指引下,不断地从自性解放中获得力量。最终他用自己的人心向背,选择、支持并参与了红军的长征。而这样无数多的“一个人”以及他们的人心向背,共同呈现普通老百姓在长征中所展示的草根的力量,托举出中国共产党和她的革命军队百年来所创造的中国发展奇迹,这也印证了毛泽东主席所说的“人民群众是推动历史进步和发展的根本动力”。
赣南采茶戏《一个人的长征》取材于罗宏的小说《骡子与金子》,在历史原型的艺术想象中,延续了小说作者对于“人民即江山”的主题定位,同时凝结了剧作家盛和煜先生的文心巧思,张扬着中国基层大众的集体力量,这在百年来数量众多的红色革命题材中独树一帜。剧作用《黎平篝火》《草地红星》两场戏,通过彼此的交流错位,突出了骡子的个人思想与中国共产党国家理想的各自独立和相互交织。《黎平篝火》聚焦着“你是为么子参加革命”的设问,充分展示了面对共青团员古小姐的革命激情,骡子极具务实的生活理想。古小姐误以为骡子是隐藏身份的红军干部,因他而追寻真理和信仰;骡子因古小姐“红军不离嘴”而带着她追赶红军,两个人因误会而结集,但在交流中各行其是,各表其志。《草地红星》聚焦在骡子“我就搞不懂,世界上怎么会有红军,有你这样的人”的设问,充分展示了骡子和红军邱排长各自的人生理想:骡子憧憬着世俗生活和恒常爱情,邱排长期待着革命友谊与家国信仰,看似呈现出小与大、私与公的不同局面,但却相得益彰,共同渲染着他们面对军帽上的红星所呈现出的自由美好的生命境界。普通人的生活追求何尝不是红军奋斗与牺牲的目标?红军的信仰与理想何尝不是千万个普通人梦想的汇总与提升?因此,在草地的意识流空间中,骡子、邱排长、花姑、古小姐的生命美美与共,各自唱出立场不同但又目标一致的生命梦想。正是判若泾渭的观念对照,展现出了骡子作为普通群众立足于优秀传统文化的革命自觉,面对古小姐、邱排长相继为自己献出生命,他不断地显示出普通群众个体对生命的礼敬、对自我力量的不断增强、对于“推动历史进步和发展的根本动力”的不断觉醒。剧终,骡子看到邱排长遗留的军帽和干粮袋,嘴里哼着熟悉的【睄妹子】:“大步走来是喂是喂,往前走啊呀咿哟。”将这首传唱久远的情歌,唱成了邱排长和红军改创过的“跟着红军隆啊隆地,干革命依嚯子咿呀咿哟”,同时用赣南采茶戏特有的矮子步,以夸张的矮桩身段朝着红军群像走去,俨然让一个人的“跟着走”成了中国亿万百姓别样的长征史诗。
该剧导演张曼君充分挖掘了剧作文本所表达的草根立场,以强烈的艺术包容性,用音乐形象来呈现红军长征时的时代气象。剧中人或者用传统声乐演绎传统曲牌,或者用民族声乐演绎民族歌剧曲调和客家民间曲调,或者用近乎美声来演绎歌剧化新腔,彼此交织映衬,形成海纳百川式的音乐结构,骡子、邱排长、古小姐、王火彪、花姑分别成为生命价值、革命信仰、家国理想、残酷现实、真实人性的符号载体,承载着的文化意象在他们两两对唱甚至四重唱中体现得圆融无碍,并且以强烈的象征手法张扬出变化着的人生与个性交错的时代风貌。作品那种轻度的喜剧化、冷静的荒诞化、深刻的寓言化,都在这种音乐形象的间离、彰显、交织等过程中实现了题材主题的表达。特别是由锣鼓吹打组成的小乐队,由歌队渲染的形象心理空间,由吸收皮影偶戏而成的黑骡、红马的造型,由人执树木、月亮、星星的舞队所展示的充满幻觉的自然物象,都随着人物情感、思想的成长而自由地充溢于舞台。这种张扬传统采茶戏风格、吸纳现代戏剧艺术的舞台创造,再一次张扬着导演娴熟的空间表达和诗性原则。
赣南采茶戏,是偏居江西南部的乡土剧种,传统上一直以擅演二小戏、三小戏而稳定地传承,在一般人印象中就是一个小剧种,它的表现手段和艺术体制比之于京昆等大戏剧种,似乎还有更大的扩展空间。但是,从跨越数省的“采茶”剧种群而言,它却以极其鲜明的艺术个性,成为长江流域以南有着强盛辐射力的区域乡土大剧种,其受众范围之大显示了其特有的艺术构成所拥有的极大的涵摄力。在近四十年的发展实践中,赣南采茶戏以载歌载舞的艺术特征,选择了“歌舞剧”的发展方向,吸收当代歌舞艺术方法,拓展艺术表现力,张曼君导演的《山歌情》《八子参军》《永远的歌谣》等作品即是重要代表,这当然也拓展了剧种与时代的联系,让剧种葆有旺盛的发展活力,成为江西乃至中国戏曲界卓有影响力的大剧种。《一个人的长征》在既往歌舞剧探索基础上,附带着张曼君导演对于其母团发展方向的深层思考,在艺术实践经验中重新确立乡土传统与现代时尚的再平衡,展现着这个乡土剧种在革命文化题材方面的不断推进中,自身艺术体系的壮大与成熟。这一个传统戏曲剧种同样在百年来的艺术“长征”中,借助革命题材创作,完成从传统向现代、从小戏向大戏的成功转型,这在《一个人的长征》中得到了充分的表达。
来源:赣南艺术创作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