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诗往往是悲伤的?
因为诗是一种沉思的语言,而当人在沉思时,必将面对自己,必将靠近未知,也必将不得不面对“死亡”。
也许正因如此,很多人主动回避诗歌,他们害怕沉思,懒于沉思,以至丧失了沉思的能力。现代科技为人提供了无数逃避的途径,失落时不去沉思失落,悲伤时不去体验悲伤,而是投入各种娱乐以掩盖“负面情绪”。
娱乐真的就能让人快乐吗,能一直快乐吗?所有非沉思性的娱乐,就像使用止痛剂,药效过了,痛楚会加剧。而所谓“负面情绪”,也许是生命在敞开自己,呼吁我们去倾听和沉思。也许这时,你可以读诗或尝试写诗。
诗,尤其是抒情诗,可以帮助我们重新安置自己。即使是悲伤的吟唱,也奇迹般地为心灵注入能量。
撰文 | 三书
01
寂寞也可以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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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射》
日射纱窗风撼扉,香罗拭手春事违。
回廊四合掩寂寞,碧鹦鹉对红蔷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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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一个天才诗人,声音犹如指纹,是独一无二的。我们今天仍在大量阅读的古典诗人,都有其独特的声音,而那些若非特殊需要,基本不再被阅读的诗人,因缺乏可以辨认的声音,而正在失去诗人的身份。
读李商隐的诗,在听到内容之前,我总是先被他的声音迷醉,像一种中毒反应,令我无法自拔地沉浸其中。不论文学史教材如何评价他的地位,如果你信奉诗人写作是寻找母语中的母语,那么李商隐无疑是汉语诗歌史上极重要的一位诗人。他释放出汉语神秘典雅的气息,让你即使不懂也会对他的诗欲罢不能。也许不懂才是诗最迷人的地方。
有人说《日射》并不难懂,无非就是写寂寞闺思。也有人认为李商隐这首诗写于居母丧期间,借闺思以表达他的仕途失意。第一种看法尚可,只是过于简化。第二种看法貌似有理有据,实则索然无趣,且不说香罗试手的美感被变味,更严重的是,这样的读者似乎不知道人为什么要读诗。
读诗不是为了验证一个表象的世界,不是为了从外部去解释一首诗,而是从内部去体验它的丰富,跟随那些如露水或匕首的词,开启我们自身灵魂的历险和漫游。在此意义上,最好不要解释或总结,最好不要去“懂”,至少不要那么快去“懂”一首诗。就像看电影简介或预告片,并不能代替看电影的全部,读一首诗要比看电影慢得多。
是写寂寞,但是什么滋味的寂寞呢?我们从《日射》的语言中来品味一二。“日射纱窗风撼扉”,有没有感到这间屋子像是空的,但又不是空的?里面坐着一个像是空了的女子,日射纱窗风撼扉,都是她的感觉,她在室内又不在室内。
“射”和“撼”这两个动词,带有强烈的入侵感,春天已不可阻挡。也可以说,是她的寂寞和黑暗,加剧了日射和风的摇撼。另有一个心理现象,即人即使在悲痛中,也本能地被美的事物吸引,日光还是射进她心里,春风也摇动了她的情思。
“香罗拭手春事违”,试手就是手拈罗帕,这个细节流露出她的心事。什么心事呢?不得而知。我们可以去想象,也许她回忆起一个遥远的上午,也许香罗帕子有什么故事。
无论她的心事是什么,眼前的春光都被辜负,和春天一样美好,一样短暂的韶华,也在白白溜走。为什么古代女子对青春如此焦虑?《牡丹亭》中的杜丽娘不过十六岁,春日游园,见姹紫嫣红开遍,她便由衷而叹:“吾生于宦族,长在名门。年已及笄,不得早成佳配,诚为虚度青春,光阴如过隙耳。”以容貌取悦他人的青春向来都短,对于古代女子,更短。
“回廊四合掩寂寞,碧鹦鹉对红蔷薇”,三四句愈觉寂寞。不仅人寂寞,回廊也寂寞了,“掩”字更把寂寞凝固在空气中。鹦鹉和蔷薇,本来都是活泼生动之物,碧和红又是鲜艳醒目的色彩,而此时花鸟相对无言,“碧鹦鹉对红蔷薇”,“对”出了多少无聊赖。她寂寞了,她的全世界都寂寞了。
结句很干脆,戛然而止,以不结结之,方有无尽之意。更可圈点的是,诗人没有使用什么拟人手法,比如鹦鹉唤人或蔷薇泣露,没有给它们强加人的情感,只是单纯地呈现,彼此空对,似乎很无情,然而正因无情,才更使人伤情。
宋 佚名《鹡鸰荷叶图》
02
只有空床敌素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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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居》
远书归梦两悠悠,只有空床敌素秋。
阶下青苔与红树,雨中寥落月中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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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写寂寞,《端居》的色调更滞暗,声音也更沉重,毕竟季节不同,天气不同,人物也不同。
“日射”取前二字为题,其实是无题诗。“端居”却是诗题,但什么叫端居?“端”在《说文解字》中释为“直也”,后引申为“开头”、“边际”、“征兆”、“正直”、“种类”等诸多义项。遍查所有,仍找不到能够解释“端居”的具体义项,不如先依托本义,再从诗中细细体会。
“远书归梦两悠悠”,诗里的时间,从首句来看,不是某夜梦醒时分,而是已持续了好些天。远书不来,归梦难成,究竟期盼了多少天?诗人没说,也不必说,因为他内心体验的时间,要比那个数字漫长很多,这就是“两悠悠”。
第二句的空床叫人寒栗,若得远书或有归梦,亦可聊慰凄清客愁,但是没有,身边没有一样可以取暖的东西。床应该给人以收容和安慰,但床本身也单薄,且孤零零躺在那里,使他愈觉空荡荡。然而大部分时间,他大概仍躺在床上,也只有这张空床能帮他对抗秋天。
这句很有张力,我们可以对比《日射》,“碧鹦鹉对红蔷薇”也是物物相对,但碧鹦鹉和红蔷薇之间暗含一种默契,而“空床敌素秋”则是紧张的对峙。若把“敌”换成“对”,只有空床对素秋,诗句的力量就大大削弱了。
“阶下青苔与红树”,李商隐总留意到红绿相对。一般红配绿颇为棘目,如果衣服穿搭,会显得村气十足。然而大红配大绿,倒也很喜感。《周礼•考工记》曰:“青与赤谓之文,赤与白谓之章,白与黑谓之黼,黑与青谓之黼” ,青红相次就是“文”,即有了错画之感。暮秋青苔的青是暗沉的,让人感到堆积的死寂。红树的红也不同于春花的红,那是生命的凋零。都是红绿相对,《日射》是被春天入侵,《端居》则被秋天包围。
不论什么天气,门外阶前都凄清寥落。青苔与红树,雨中寥落月中愁,修辞上的互文错举,更形如诗人无法排遣的郁闷,也放大了空床的空,好像他正被这张空床吞噬。
再看“端居”,是不是在说他在此处只是端直、居无所主的暂住?
俵屋宗雪《秋草图屏风》
03
换一种眼光看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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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
过水穿楼触处明,藏人带树远含清。
初生欲缺虚惆怅,未必圆时即有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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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是座富矿,已被古典诗人们开采殆尽。看见月亮,说起月亮,我们马上就想到李白,要么苏轼,其实苏轼看到的也还是李白的月亮。怎样才能看见原创的月亮?这不仅是新诗的发问,也是李白之后很多古典诗人的找寻。
对世界有没有自己的看法,看事物有没有独到的眼光,可能是作家特别是诗人所应具备的最重要的才能。李商隐看很多事物,包括习以为常的月亮,总有他独到的眼光。
《月》有两个独到之处。之一是“藏人带树远含清”,这句诗很朦胧,不仅我读不懂,民国诗人废名说他也读不懂。废名曾专就此诗,给朋友写了一纸题笺,内容大意如下:
李义山咏月有一绝句:“过水穿楼触处明,藏人带树远含清。初生欲缺虚惆怅,未必圆时即有情。”其第二句意甚晦涩,似指月中有一女子并有树,如小孩捉迷藏一样,藏在月里头不给世人看见,所以我们只见明月。诗人想像美丽,感情溢露,莫此为甚。
这段美丽的想象是废名的。正因诗句的晦涩朦胧,才使读者在想象和寻找的过程中,为文本赋予了更多的生命。世叹“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幸好无人作,假如有人作了“郑笺”,学究式地逐字逐句索引解释,义山诗美将被杀尽。
独到之二在于三四句。常人喜看月圆,以缺月为憾,苏轼的《水调歌头》也说:“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李商隐却说,初月虽缺但无需惆怅,月圆之时未必就有情。这句感悟,或能将常人从执念中唤醒。难道悲欢离合不正是这样吗?
马远《月夜拨阮轴》
04
时光消逝了,我没有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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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谒山》
从来系日乏长绳,水去云回恨不胜。
欲就麻姑买沧海,一杯春露冷如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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义山诗难懂还在于他的用典。他不是简单地将典故移植入诗,而是对之有所改造,使其具有他的个性。
谒山是《山海经》中的一座山,叫谒戾之山,其上多松柏,有金玉。诗题即有神话色彩,再看诗句。起句突然,“从来系日乏长绳”,似仰天对时间无法停留发出千古浩叹。
第二句伤逝。“水去云回恨不胜”,时间流逝了,无心而出岫的云,也回到山里去了,没有什么会停留。为谁停留?慧心的读者已经听出来,当然是为浩叹者停留。一切都消逝了,只有他还在那里,所以说“恨不胜”。
这句让我想起法国诗人阿波利奈尔的《蜜腊波桥》,诗中反复回旋的两行,如桥下塞纳河的波浪,“让黑夜降临让钟声吟诵 /时光消逝了我没有移动 ”(闻家驷 译)。时光消逝了我没有移动,与“水去云回恨不胜”,是同样的心情。
不论时间还是爱情,逝去了就不再回头。李商隐想到了古代神话中的麻姑。据《神仙传》记载,仙女麻姑对王方平说:“接待以来,已见东海三为桑田。向到蓬莱,水又浅于往者会时略半,岂将复还为陵陆乎?”
原典中麻姑的这段话,是从神仙的时间维度来看人世间。沧海桑田不过是很短的时间,因为她说就在他们说话那会儿,东海已三次化为桑田。也因此,李商隐说“欲就麻姑买沧海”,买沧海就是把时间买回来,彷佛时间是由麻姑掌管的。
事实上,他得到的是“一杯春露冷于冰”。麻姑亦无回天之力,沧海只剩下一杯春露,且冷于冰。为什么是春露?曾经沧海难为水,他得到的也许是从夜梦中凝结出来的春露,作为回忆,它已经变冷。
长绳系日,鲁阳挥戈,这些欲使时间停止的狂想,首先基于人类对时间的认知,即以太阳作为参照系。我们不妨开开脑洞:如果没有太阳,时间就不存在了吗?如果真的有一个叫“时间”的存在,它又怎么会消失?反过来说,如果没有一个叫“时间”的存在,那消失的就只是我们的感觉,因为我们习惯了对日光的依赖。这种依赖定义了我们,或许也限制了我们。
本文为独家原创内容。作者:三书;编辑:张进;校对:李世辉。未经新京报书面授权不得转载,欢迎转发至朋友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