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阳”指山南水北。我的故乡衡阳地处南岳衡山的南面,故名衡阳。衡阳又称雁城,范仲淹的诗句“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为故乡平添了一份雁字回时月满西楼的诗意。2001年我大学毕业分配到衡阳师范学院任教,虽然踌躇满志摩拳擦掌,但对于未来却并没有什么雄心勃勃的具体规划,工作上压力不大,生活上节奏和缓,不说碌碌无为,但确实也没有什么大的作为。可如今回想起来,感觉那是一段精神生活却很丰富的惬意时光,更难得的是认识了好几个同样是年轻无畏心地单纯的新同事,在一个小世界里守望相助度过了一段欢愉时光。
学校将我们这些新上任的青椒们安置在两排半山腰平房。我所居住的房间大约只有七八平方米,铁护窗锈住了,窗户根本打不开,房间里只能放一张小书桌和简易床。房屋前面一排高大的香樟树遮蔽了阳光,可以想见这两排年久失修的房子在梅雨天气或冬日的湿冷之中会是何等昏暗潮湿阴冷,与沈从文先生描述当年在北平沙滩北大附近庆华公寓里的“窄而霉斋”的“盛况”相差无几。住在两排平房的教员公用一间公共厕所,从住房到厕所还需要穿越一小块荒草逆袭的野地。刚入住的那一年秋天,房前废弃的排水坑还爬来了一条很粗长的蛇,将我们,尤其是那些年轻女教师们吓个半死。
当时我们都是刚刚大学毕业、来自五湖四海的青年,没什么家累,也不懂什么内卷,大家处于一种松弛和谐的友好状态,教课、备课之余就搬出长条凳在樟树下闲扯,海阔天空地瞎聊,谁有什么零食就拿出来大家分享,还会打打扑克,踢踢足球,日子就这么不紧不慢地缓缓过去。我呢,除了同大家嘻嘻哈哈插科打诨(那是多么欢乐的贫嘴张大民式的日常生活),还勉力维持着一个文艺青年的生活,读海子和顾城的诗歌,读梵高的自传,经常有一搭没一搭地给校报文艺副刊和当地的《衡阳晚报》写点散文和随笔之类。
大家安置下来没过多久,中文系一个青年教师J就提议,既然大家都是单身(不)贵族,不如搭伙做饭,这样既节省做家务时间,又能增加菜品种数,还能吃得更欢腾。我和化学系的朋友李君自然极为赞同,外语系的三个女老师Z、S和Y也完全赞成。我们都是毕业于本省的大学,三个男老师都来自乡村,三个女老师出生于衡阳或者湘潭。六人组要一同红红火火过日子,原来的小厨房自然是捉襟见肘,于是大家在室外长廊用几张废置课桌搭起了长条餐桌,买来了厨具灶具,做起饭来。我此前从未做过菜,从小到大都是在祖母和母亲跟前吃现成的饭,中学寄宿后都是吃食堂,厨灶经验“一穷二白”,大家安排我去买菜和洗碗,买菜还算餐厨工作的高端,洗碗无疑是做饭菜生产链的末端了。
不过,我也是从那时候起养成了爱逛小菜场甚至跟菜农闲聊的习惯,对于我忧国忧民伤春悲秋的文艺玻璃心倒是一种很好的调剂。通往小菜场之路就是从遗世独立到和光同尘的人间正道,想到经我之手拎回去的七荤八素不久就会变成美味佳肴,走在路上,别有一番成就感。但每次用餐后清洗油腻腻的碗筷餐具,却不是什么好的体验,加上较长时间弯腰弓背导致我腰椎疼痛,让我顿感无聊。这种劳动缺少创造性的喜悦,又没有跟人嬉笑打闹的乐趣。我就决心放下身段去学厨艺。友人J厨艺精湛,又极有耐心,个头不高、皮肤稍黑的他就一边炒菜,一边给我讲授一些基本的方法步骤,我就从备菜、油盐酱醋生姜大蒜小葱等如何按比例放置学起。我记得最开始学的就是小葱煎豆腐,火候很难控制,不是把豆腐给煎糊了,就是加水太多了,往往做成了水煮豆花,幸亏J不嫌我笨手笨脚,耐心指导,慢慢地,我也学会了几道简易菜。日子一长,我就开始挑战青椒焖草鱼、农家小炒肉这种硬菜的做法了。我终于从鄙视链的末端艰难地爬出来,洗碗的责任自然而然就开始转移到两个不会做菜的女同事身上。大家吃饭的时候可热闹啦,真是欢天喜地,有两个女老师都像喜欢吃鱼泡泡,一个古灵精怪,一个执拗霸蛮,而一条鱼只有一个鱼泡泡,每次都要筷子交叉争执不下互不相让,让我这个仍然承担买菜重任的青椒也爱莫能助,最后往往是诚恳持重的J主持大局,以剪刀布锤子来确定谁吃谁看。
化学系的友人李君来自江西赣州,后来因为其妹妹来同住,就退出了搭伙群。李君是一个文质彬彬性格极好常带微笑的老师,很有人文涵养,女老师有了纠纷或分歧常找他倾诉,将他当作知心大哥一样,大家一起搭伙生活的一年多时间里,我几乎从未见过他发脾气,他讲起话来慢条斯理,声音浑厚,让人听起来就感觉很受用。个头也不高的他衣着比我这个不修边幅的“邋遢鬼”可要讲究多了,经常会穿西装打领带去上课或参加公开活动。他们兄妹俩独自开伙,其实我又多了一个打秋风的地方,更多了小范围聊天的空间。李君的妹妹长相甜美,性格也极好,很会烧菜,我跟着她也学了几道菜。李君后来自己买了台式机,那时候我一般都是到外面网吧才能上网写东西。我记得当年自己一度沉迷写小说,曾经写过一部以学校对面湘江里的东洲岛为题材的中篇,描述一个知识分子男性的情感世界在世俗与超越之间的游移、撕扯等,也是托其妹妹将七八万字的稿子输入电脑打印了出来,可惜原件如今找不到了。再到后来,大家陆陆续续从这两排平房搬出了,但相互之间联系还很密切。多年后,我妻子的表弟正好考到这所学校的化学系,因为从小心脏有点问题,李君多有关照。表弟在上学期间心脏病突发去世,李君帮着费了很大力气处理后事。这些事情李君从没跟我提及过,都是我事后从其他友人处得知。
2003年8月,我就离开了衡阳到上海求学,因为妻子还在这个学校任教,寒暑假我常常回去,也还会找这些旧时好友话旧闲聚。到了2011年妻子也离职来沪工作,跟这群老友就很少见面了。直到疫情前的那一年我因家事回到衡阳,与以前的同事聊天才得知友人李君因病已经英年早逝,身后留下两个稚儿。那个消息对我真如晴天霹雳,让我在感慨天地不仁的同时,又深深地感到愧疚和自责。这么些年,我在沪衡之间几乎每年都有一到两次的往返,也偶尔会抽时间去跟师院的老友聚会(自然以中文系和新闻系居多),但怎么就从未想过去找李君好好聚聚呢?!我居然没得到任何他生重病的消息,否则我肯定要去探望或者托朋友去慰问,因为我的疏懒、轻忽而留下的巨大情感空白,已经再也难以弥补!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经常恍惚间仿佛看见这个西装革履而又平易近人的朋友站在我面前,微微对我笑着,说着:“小兵,最近又发表了什么新文章?”
2002年,“青椒”合影。右一为本文作者。
还记得2002年底,衡阳下了一场很大的雪,铺天盖地的积雪将整个世界装点得分外圣洁,天地之间白茫茫一片真干净,我们这些老朋友们也曾在一起赏雪、聊天和合影留念。一晃二十年过去了,沧海桑田,世路颠倒,当初在一起雅集打趣的朋友风云流散,各奔东西,成家之后的我们也都有各自人到中年的危机和忙碌,再聚的时光似乎遥遥无期,平易近人乐于助人的李君已经远去天国,只留下无尽无穷的遗憾。如今回首属于我们的那一段时光,可真是一段无忧无虑独一无二的黄金岁月,岁月如偷,能够偷走的是时间的刻度,而偷不走的是人间真情和念旧之心。
作者:唐小兵
文:唐小兵编辑:谢娟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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