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樟柯: 如果有人告诉你他的全部生命都是电影,那你快跑吧

这次经历又让贾樟柯重新回味罗兰巴特尔在《走出电影院》里的一句话:电影是因为电影院存在而存在的。并不是拍摄完成之后,电影就是一部电影。

相对于现在新兴崛起的其他媒介,电影已经是一种十分古老的艺术。“对于从事电影工作的人来说,怎么样延缓它衰落的速度,已经变成了我们的一项工作。”

导演贾樟柯曾说,自己从拍第一部电影开始就过着一种双重的生活。“一方面,我的每一部电影都扎根山西大地,一直在讲述山西的故事;另一方面,我又带着这些作品,往来于世界各地各种各样的电影节。”

他在三年前创办了平遥国际电影展。

与往届一样,第四届排片单中有许多影片是亚洲首映,这些影片中,不乏新人导演的作品。今年的主题是“电影,从来不是孤城(Only Film……)”,关于这个主题,贾樟柯是这样解释的:它内在的动力,就是我们的热情和对它的爱,让电影没有变成一座孤立无援的孤城。

在平遥电影展之前,贾樟柯在上海荣宅举办了首个艺术个展,展览开始之前,我们通过视频连线了贾樟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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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场 X 贾樟柯

正式连线之前,导演贾樟柯向身边的工作人员提出请求:“我可以抽烟吗?”

贾樟柯的烟瘾很重。他曾经戒了一段时间,当时为了对抗烟瘾,他嗑起了花生瓜子,也就此发胖了。在电影剪辑时,被工作人员嫌弃吃东西声音太大。于是,他开始抽起了雪茄,他解释是,雪茄不过肺。

似乎对于着装还有一些不安,贾樟柯小声地询问旁人的意见,“很上镜?”

视频终于接通了,贾樟柯戴着墨镜,穿着一件黑衬衫,开始慢悠悠地介绍着他的个展,这是与Prada Mode合作的特定场域创作,主题叫“面MIAN”。

连线的几天之后,我们在上海荣宅再次见到了贾樟柯。他依然穿着一身黑,却摘下了墨镜。

上海荣宅是“面粉大王”荣宗敬的故居。贾樟柯自己也说过,“面”让他安心,因为他知道面的生产工序,也知道吃了一碗面就可以让他活下去。而为了让观者吃上一碗面,他特地带着山河故人·家厨的厨师一起来了上海,这也是个展的第一章节“吃面”。

“面”有许多个意思。在第三章节“会面”中,贾樟柯将10年前拍摄的《海上传奇》重新剪辑,以多屏的方式展示在各个房间里。

《海上传奇》剧照

其中,杜美如女士提起父亲杜月笙的一句话:人生要吃好“三碗面”:体面、场面、情面。贾樟柯一直对这句话念念不忘,这次也以此为契机,邀请了四组嘉宾进行对谈:也像是在介绍着贾樟柯的不同身份:电影院老板、文学中年、作家。直到最后一场对谈,贾樟柯才回归了导演的身份。

前三场对谈,贾樟柯一直穿着黑夹克,脚上是一双休闲鞋。最后一场对谈,他换下了夹克,穿上了西装。那场对谈的嘉宾是廖凡、齐溪和文淇,在观众席上,还坐着《山河故人》里扮演母子的赵涛和荣梓杉和作家梁鸿。

对谈结束之后,贾樟柯走到观众席里与梁鸿打了个招呼。“我先去抽支烟了。”说完,他转身离场。

“过去不要说跳舞了,在人前说话大家都很害羞”

很多年前,贾樟柯就有过开摄影个展的念头,当时他就想,可以把“纹身人”作为一个系列展出。

尽管纹身在现在已经是一件很普通的装饰物了,但在以前,纹身几乎是反叛的象征。贾樟柯的电影里有很多性格反叛的人物,却很少出现纹身。

他开始拍摄纹身也是出于偶然。十几年前,有一年夏天拍摄的时候,剧组里有一个轨道员,是个年轻的小伙子,因为天气很热,他脱掉了上衣,背后是一整个关公纹身。这个发现让贾樟柯很震惊,于是他拍下了这个纹身。

那些照片现在已经找不到了,但贾樟柯却也以此为契机,开始拍摄起别人的纹身。最开始是年轻人,后来他也把镜头对准了中年人,“我觉得很有趣,他们的青春发生过怎样千奇百怪的事情?”

贾樟柯一直记得有一个做棺材的木匠,此人看上去十分老实木讷,但在手臂上却纹了一个“恨”字,这和他小时候那个在手臂上写上“忍”的同学一样,这样的纹身都自带着一种故事感,不是为了美,而是纹身主人生活遭遇的投射。但他几乎不让自己的拍摄对象对他讲故事,他更喜欢自己去想象那些纹身背后的故事。

与纹身相似,迪斯科也是一种自我的释放。“过去不要说跳舞了,在人前说话大家都很害羞,”贾樟柯回忆,而迪斯科则通过肢体的舞动让跳舞的人把内心的情绪外放到表面。

贾樟柯拍摄的蹦迪女孩

迪斯科常常出现在贾樟柯的电影中,迪厅也是男女主角发展感情的地方。

《山河故人》

年轻时的贾樟柯喜欢蹦迪,喜欢摇滚,还沉迷过霹雳舞。

在电影学院读书时,他常去电影学院附近的NASA的迪厅跳舞。为了在《山河故人》中用使用当时的流行曲Go West,他不惜用重金买下了版权。

有一年夏天他还跟着一个叫做“东北虎霹雳舞太空柔姿舞团”去走穴,他骗父亲自己是去同学家学英语,跟着舞团一路从山西汾阳跨过黄河去了陕西榆林演出。在那个舞团里,他还给自己起了个艺名,叫“阿伟”。

就像那个夏天的走穴一样,为了接触到更多的文化资源,贾樟柯和他的同龄人们只能移动,从县城到省会,再从省会到首都。

这些年,贾樟柯不断在家乡与城市之间来回迁徙,有人说贾樟柯是一个候鸟型的人,但也正是因为城市的生活经历,让贾樟柯对“故乡”有了更多的理解。

“我没有办法不讲故乡,因为它是我的思维方法”

贾樟柯在21岁的时候离开了汾阳,到太原学美术,后又到了北京,将近30年,他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城市里度过的。

但“故乡”依然在贾樟柯的作品中留下了很深的印记。汾阳人看《小武》,第一件事就是对号入座。贾樟柯很苦恼,只好不断澄清,这些都是虚构的。

《小武》

“我没有办法不讲故乡,因为它是我的思维方法,”贾樟柯说,“我觉得我自己的语言模式,我自己的情感方法,这个对于人对于事情的理解,都是山西人。”

故乡的生活又像一座围城一样,他一直有离开的冲动,但在离开之后,又有强烈的回去的冲动。故乡早已融入了贾樟柯的生活秩序里,而城市也给了贾樟柯另一个角度去理解自己的故乡,这个全新的角度正是距离感所带来的。

与贾樟柯不同,许知远一直都有一种无根感,在他年轻的时候,他一直都想逃离北京的生活,与他相似,越来越多的年轻人也成了无根的人,甚至是世界人,贾樟柯觉得这也挺好。

我们要做一个真实的人,如果你是一个真实意义上的无根的人,那么不要强行给自己安一个家。但如果你是一个有家的人,有牵绊,有故乡,那你要忠于自己的故乡。其实忠于自己就好。”

贾樟柯也不只拍摄自己的故乡。10年前,他走访了50几位与上海相关的人士,制作了《海上传奇》,通过那些后人的口述,描绘了另一个上海。10年之后,他跟着4位文学家回到了他们各自的家乡去。

《一直游到海水变蓝》。左边的海报正着看山,倒着看海,有某种中国社会的辩证哲学。右边的海报则是一片幽黯的大海,笔是一座灯塔,翻译过来就是文学的力量。

从40年代到70年代,中国社会经历了巨变,而同时,人们在农村都经历了什么?很多作家的作品都与乡村有密切关联,这也是这部纪录片最初被命名为《一个村庄的文学》的原因。

直到后来作家余华讲了他的故事,小时候他看见的大海是黄色的,但课本上都说是蓝色的,他的梦想就是能一直游到海水变蓝的地方。于是《一直游到海水变蓝》便成了纪录片的新名字。作为一部纪录片的名字,《一直游到海水变蓝》似乎更有诗意,又有点愚公移山的意思,这些人忙忙活活这几十年在做些什么?

《一直游到海水变蓝》

贾樟柯曾经在书中“到访”过这些作者们的故乡。他记得梁鸿故乡里的夜晚,那些夜晚与他在汾阳、在北京的夜晚都不一样。但当贾樟柯真正到了梁庄以后,却无法融入那样的夜晚。但正如贾樟柯所说,这也正是文学的魅力。

文学总是给读者更多的东西,这些更多的东西在现实生活中是存在的,只是我们捕捉不到而已,文学家用文字去呈现出来,存在于一种意会里,文学家对于故乡的意会也是最美妙的。”

这部纪录片原定于今年4月份上映,被新冠疫情打乱了脚步。

“在疫情之后,世界的导演会被重新划分”

疫情打断的不止是《一直游到海水变蓝》的上映计划,线下电影行业都在疫情期间停摆了。电影不能拍了,剧组都解散回了家,电影院也关门了。为了生存,一些电影院被迫变成超市和大排档,有些还被改成了影楼。

但贾樟柯说,生活里只有电影也是很可怕的一件事。“如果有人告诉你他的全部生命都是电影,那你快跑吧。”疫情的前半段,他被困在北京,后半段,他又滞留在家乡。他也没闲着,开始在微博自称起老汉,回归田园,搞起了副业,当起了网课教师,偶尔也会与网友们分享种地的日常。

与电影相关的工作也没有停下。他修改了十几年前创作的《在清朝》剧本,创作了一个与年轻人相关的新剧本。他也终于找到时间,把一直想做的电影基础知识课程讲稿完成了,做成了音频课。

他也为媒体写了一些文章。在为荷兰电影杂志的撰稿中,贾樟柯写到,这个世界的导演会被重新划分。“过去电影史划分导演史按二战来分的,经历过二战的和没有经历过的。在疫情之后,电影导演又会划分为经历过疫情的和没有经历过的。”

贾樟柯给荷兰的电影杂志写的文章

这次席卷全世界的新冠疫情一边逼迫着所有人做出改变,一边也让大众对现有的生活进行新的思考与反思。所有人都是疫情的经历者,每个人都希望与他人分享自己的感受。“电影也可以成为一个这样的媒介和渠道。”

新冠疫情也总是让人想到17年前的非典。但也有些不同,在非典的时候,没有人有经验,不知道如何应对,现在回想起来,似乎只剩下了一种氛围,记忆都变得不可靠了。

贾樟柯已经不记得非典的时候他在做什么了。他只记得北京成了空城,喝过许多板蓝根,还有当时紧张的气氛,却忘了是怎样一种紧张。他只记得这么一个场景:在安华桥边的一个小区门口停着一辆救护车,医务人员穿着白色的防护服,像外星人一样,正在运送一个病人。

所有细节都被遗忘了,也正因为在非典时吃了亏,贾樟柯在这次疫情来临的时候才能够做出及时的反应。他接受了希腊塞萨洛尼基电影节的创作邀请,与建筑师廉毅锐和电影人梁嘉艳一起,花了一天时间,用一台手机拍摄了短片《来访》。贾樟柯说,这种记录是“感受到的最直接疼痛”。

“为什么银幕世界要缺少记录和直接的疼痛?”

《来访》

电影发明之初,创作者可以拿着摄影机进入到事件现场,用影像记录和表现即时的感受。它不需要经过漫长的工业制作流程,可以与社会现实产生互动,当瞬息万变的世界发生影响人类的事件的时候,摄影机总在场。

当《来访》在《纽约时报》上首发,贾樟柯在文中说道:“这组短片的完成,标志着生命的胜利。”

但同时,贾樟柯也在警惕着疫情可能给电影工业带来的威胁。

“分众会让我们失去各种各样的可能性”

这场疫情让贾樟柯突然发现,电影工业已然是如此全球化了。

从98年开始拍电影到现在,贾樟柯的主要班底都是他的大学同学,总觉得都是自己人在一起做的事情。但当疫情一来,所有的连接都被迫中断,国境线封闭,航班取消,所有的联络也都搬到了线上,很多电影已经是跨国制作了。

非典的时候,贾樟柯创作了《世界》。当时全球化浪潮席卷而来,正是对于全球化出于焦虑的状态之中。而到了今年疫情,社会上多了许多的冲突,人们的焦虑也转变成了对全球化被中断的焦虑。

《世界》

十七年间,每个人都已经与这个世界深刻地发生过联系,这种联系真的能够被切断吗?“在这场联系被中断的疫情中,如何通过各种方法努力建立我们与世界的外部世界的接触,很可能是现在以及将来一段时间内的文化思考。”

他在疫情中重新学习到的另一个知识,是电影是集体的观看,是一门聚众的艺术。这其实是他刚进电影学院的时候就学过的定义,但直到这次新冠疫情让所有电影院都关门之后,他才真正理解了这个定义。

电影从业者在这场疫情中都感到恐慌,让他们恐慌的不是没有办法拍电影这件事,而是电影院中的电影不要就此消失。在疫情期间,人人都可以拿着手机和电脑,在家里看电影。

这次经历又让贾樟柯重新回味罗兰巴特尔在《走出电影院》里的一句话:电影是因为电影院存在而存在的。并不是拍摄完成之后,电影就是一部电影。

相对于现在新兴崛起的其他媒介,电影已经是一种十分古老的艺术。“对于从事电影工作的人来说,怎么样延缓它衰落的速度,已经变成了我们的一项工作。”

《来访》

最近几年,贾樟柯不断跨界,也上了综艺。他也开始担任制片人,挖掘年轻的电影人。但贾樟柯承认,自己是一个非常不成功的制片人。

“我自己做制片人主要是喜欢那些东西,是帮助那些年轻人把电影拍出来,在电影的经营管理上确实非常一般。

贾樟柯称他投资的电影也许商业价值不大,但“都在艺术上取得了成功”。他需要做的就是用他现有的资源帮助那些年轻人克服困难,让影片面世,与观众见面。

贾樟柯监制的新片《不止不休》,他在里面饰演一个村霸。

导演依然是贾樟柯最为人熟知的身份。但在他最近的电影中,似乎只剩下自我重复了。有人说,“贾樟柯的电影就是‘现实主义’加一点‘赵涛’。”最初作品中,他作为导演的冲突还在吗?他回答,冲突无处不在。

如果没有冲突就不会有限制,它是一些极端的感受,可能会触动了你的良知、尊严,它可能是关于平等、公正,或者是给你压迫感,甚至还可能是优越的生活,这些都有可能最终转化成创作的热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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