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恽丨刘氏遂园的故事

姑苏区景德路303号,苏州市儿童医院。

二十多年前,一个偶然的机会,在儿童医院闲逛,邂逅了深藏在医院一角的花园——荫庐。那里有一幢高大的西式大楼,楼前就是花园,“收青山于帘外,揽碧浪于几前”,想象当年的主人,住在荫庐,从窗口望出去,可以卧游,不劳仗策。只是如今楼前的假山、船舫、池塘、亭台,都蒙上了岁月的痕迹,使用过度,缺乏打理,给人美人迟暮的荒秽暗淡之感。时值午后,有不少孩子在假山间奔跑,家长在后面喊叫,仿佛变成了一个游乐园。从外表来看,荫庐这幢大楼仿佛是建筑中的伟丈夫,高大的罗马立柱,彩色的进口玻璃,地面上进口的花纹瓷砖,都体现了它曾经不凡的身份,如今被医院行政占用,闲人莫入。

这里有过很悠久的历史,发生过无数的故事。

要讲述荫庐的历史,或许可以上推到明朝。这里曾是张居正之后的明朝首辅申时行的花园,申时行在苏州的名气很大,不仅因为他是状元,在政府中任过首辅,而且还有长篇弹词《玉蜻蜓》的推波助澜,徐元宰这个名字家喻户晓。后来《万历十五年》又把这个嘉靖四十一年的苏州状元的政绩和事功铺排一番,再一次把历史中的申时行拉回到人们的面前。他宽容、随和、善于和稀泥,一改张居正的峻急严苛,努力做一个太平宰相。万历十九年(1591年)八月,申时行回到了故乡。那年,他才五十七岁,他在苏州又度过了二十三年的光阴。

有一则故事讲致仕后的申时行在自己花园接待青年士子姚希孟。这故事出自张元赓的《张氏卮言》。书中谈到苏州姚希孟(字孟长)为诸生(秀才)时,“闯入申文定公园中,守园者拒之曰:且留步,我相公在内,勿惊动也。先生大骂云:汝主,伴食耳。奈何任家奴慢客。”姚希孟真是蛮不讲理,还羞辱说申时行不过是皇帝的“伴食”。所谓伴食,就是指他在朝中毫无作为,尸位素餐的意思。这种寻上门来羞辱几乎等于唾面了,申时行恰好听到了,他不动声色。“文定即邀先生入园,揖坐,茶罢,遍览亭台诸胜。先生告辞,文定送之门外,微哂曰:老夫无能,仅堪伴食,但愿尊兄亦如老夫伴食耳。”申时行淡定一说,却相当有分量,想必姚希孟听了会悚然一惊。

这话有两个意思:伴君如伴虎,你以为给皇帝伴食容易么?做官如不能做到我这个级别,你想给皇帝伴食也没资格呢。小伙子大言不惭,简直不知道世事艰辛,天高地远。后来姚希孟也做了官,但只做到东宫学士,果然连给皇帝“伴食”的资格也没有,稍有阅历后的姚希孟,常为自己的轻率无礼而羞愧,为申时行的大度包容而感慨。

这里不去考证事情的真假,只想说故事很符合申时行的性格,并成为花园前身的一个部分。

清康熙年间,慕天颜巡抚江苏。这里地段好,作家宅的基础也好,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为慕家花园,乾隆年间,此处又被苏州的另一个状元毕沅弄走了东部。随后,走马灯似的换了主人,知府席椿、大学士陈元龙、还有尉志斌等,都短暂地留下过印迹。道光年间,一个叫董国华的道台,把剩下的西部变成了自己的花园,清末光绪年间,主人由董姓换成了刘姓,一个在云南做过县令的安徽人刘树仁把园子更名为遂园。之所以叫遂园,就是遂我初心,且遂心遂意的意思,刘树仁对这里很满意,准备在这里归隐养老了。

1926年夏,郑逸梅到遂园一游,写了一篇《遂园啸傲记》(收入《孤芳集》上海益新书社1932年8月初版),文中写到当年的遂园入口是一片竹丛,叫绿天深处,旁边是一座琴舫,悬挂着一副木制对联:半窗依柳岸,一曲谱莲歌。然后进入一条长廊,来到临水的映红轩,池塘中有一座石桥,池塘以石桥为界,分为东西两部分,都种满了荷花。桥西种的全是白莲,桥东种的全是红莲,盛开着一大片白和一大片红,血红雪白从颜色上剖然分明,也许是从“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得到的启发,而其氤氲的香味却融合在一起,弥散在园子的空气中,这是园主独特的安排。容闲堂是遂园的主体建筑,里面供游客喝茶休闲,还请了说书人说评书和唱弹词,惊堂木轻拍,弦索婉曼,软语呢喃。假山上一亭兀然,称养月亭,假山上奇石耸峙,象形拟态,各随人意。“小立其间,轻飔拂袂,飘飘欲举,而篁韵松涛,悉成清响,几忘身在城市中”(郑逸梅句)。遂园还有延秋台、听雨山房等景点,这是经过历代园主的累积而形成的一个园林。那时园中还没有荫庐这样的西式建筑。

刘树仁因为坐吃山空,内里渐渐空虚起来,只得在遂园的东面,当时的门牌是景德路146号开了一个园东饭店(顺便一说:隔壁是一家出租自行车的华昌车行),请人经营。随后仿上海的大世界(当时阊门外也有苏州大世界的游艺场),办了个游艺场,叫遂园小世界,在1930年5月1日开幕。据《大光明》靡靡写的《遂园见闻录》说:“小世界内部设备,类皆因简就陋。各种游艺,十九皆老生常谈。什么京剧啊滩簧啊说书啊……所谓京剧,并江湖班亦不如,仅一赵天鹏压台,余可推想。此外若说书场,人讥听客寥寥为五台山……女堂倌点缀其间,可称生色,奈皆蓬头垢面,见者辄退避三舍。纵览所及,了无可述”,简直乏善可陈。遂园的大厅还可以出租办婚礼,小世界开幕之日,正好是在上海银行里工作的陈松溪和苏州医生朱少琴的妹妹结婚的日子。遂园主人就要求陈家、朱家的客人要买票进入。这引起了大家的不满,因为租定大厅在先,小世界开幕在后,陈府和刘家交涉,最后以赠票四十张摆平此事,可见刘家的计较和窘迫。

刘家的运气不佳,不久,蒋光鼐、蔡廷锴的十九路军,曾看上了园东饭店的房子,征用了作为十九路军的军部,没有了园东饭店和遂园的刘树仁,一退再退,退到了慕家花园37号的刘宅本宅。后来十九路军到上海参加淞沪抗日,1933年又南下开拔福建,园东饭店重新回到刘家手中。1932年7月4日,园东饭店重新开张,遂园也利用了起来,在夏季作为夜花园开放,还请了些杂耍表演,并提供茶水等,以增加刘家的收益。这一年,遂园主人刘树仁(字咏台)已经八十七岁高龄。

刘树仁也算枯杨生稊,八十开外的年纪,居然还有二十岁以内的两个儿子。笔者细看当年报章的多篇报道,都说是儿子,不是孙子。一个儿子叫刘子重,年十九岁,一个儿子叫刘子方,才十五岁。据《苏州明报》说,刘树仁“生有两子,长名子重,年十九岁,现在甫桥西街顾福如医生处习医。上年春,由胡俊卿、冯允甫二人作伐,娶阊外叶家弄四十三号开设鼎沅茶庄李鼎勋(已故)之女梅珍(年十七岁)为妻,幼名子方,年仅十五,自典业小学毕业后,近在青年会补习”。

李梅珍又名舜梅,她和刘子重的婚姻有一点戏剧性。十五岁那年,她到园东饭店吃亲戚的喜酒,刘树仁夫妇也在席上。刘夫人一眼就相中了女客中的李舜梅,拟纳为儿媳,常伴膝下。喜宴之后,就请了认识李家的胡俊卿、冯允甫做媒人。刘家是官宦人家,家中还有大园林,虽然已经家道中落,毕竟架子没倒。开茶庄的李家也来自安徽,商人家庭,说起来属于高攀,果然一说就成,李舜梅成了刘家的儿媳。

然而,由家长撮合,没有感情基础的包办婚姻,不久就出现了裂痕。有报道说新婚三朝,两人就翻脸不睦,此后还有家暴,李舜梅不时回到娘家。刘子重,未来的医生,喜新厌旧,不时在外拈花惹草,一次看电影的偶遇,看上了西百花巷县商会对门的冯大媛。冯大媛秀外而慧中,性格温和,于是两情缱绻,不能自拔。这是刘子重的自由恋爱,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完全不同。李舜梅知道后,回娘家哭诉。李家老父已故,尚有老母吴氏、长兄亮臣、四兄士希、六兄祥之、七兄炳甫等多人,协商后,决定召媒人出场,理论其事。夫妻勃谿,家庭甚至媒人介入,事情就不易收拾了。

据当年报纸报道,刘李两亲家在媒人的见证下,在遂园见了面,最后还演成了全武行,甚至惊动了警局。“李母据情为顾念女儿终身幸福计,即准其所请。于昨晨邀请媒人胡俊卿之妻到来商议,决定于下午,阖家全往刘家,大兴问罪之师, 钟鸣一时,梅珍偕同亮臣、士希、祥之、炳甫及母吴氏、长嫂冯氏,并携有女仆数人,入内后,唇枪舌剑,声势汹涌,理论至三时,女仆即迳入房内,将梅珍衣物悉数搬出,从此两姓亲家,几成冤家,而实行作对抗行矣。六时,双方开始动武,依人数而论,李家暂占优势,首由舅兄妹婿对阵,亮臣、子重迎面一揪,梅珍即随后赶到,将丈夫短衫撕破,喉咙掐住,丈夫亦不甘示弱,将妻子臀部乱踢,胸部殴伤,是时,旁观之亲戚苏沈氏,徐汤氏及园东饭店账房许湘舲皆作壁上观,目睹双方鏖战,无从解劝,急得目瞪口呆。嗣经刘家用电话通知二分局四分所第一派出所,巡长闻讯,立即驰至,因案关家庭纠纷,劝导息事宁人,勿再扩大。”

一场撕破颜面的混战,记者写得热闹。随后两家人因小夫妻成为冤家而继续缠斗,闹得鸡飞狗跳,双方的一举一动经常上到报纸,成为苏州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本来只是家族记忆,就此上升到了公众记忆。男女双方的这种狗血情节,其实并不新鲜,这里不说也罢。最后两人不得不诉讼离婚,闹上了法庭。

1932年8月,《吴县晶报》有《李舜梅破镜重圆》一文,讲刘、李两人在法庭上会面,颇有回心转意,重温旧梦的味道,然随即传来刘子重、冯大媛因为赌博被抓进了公安局,这样一来重新和好又成春梦一场。

1932年8月1日《吴县晶报》

1933年6月,《大光明》有《遂园将出售》一文,说:“遂园亦为苏州名胜之一。自一部分开辟园东饭店,其余花园以年久失修,颇形荒芜之态。大好名园,遂无人问津。该园主人久拟出卖,无如因无相当受主。近闻有沪上某闻人,拟在苏购置房屋一所,有人介绍遂园旧址,某闻人颇为属意,特未知结果,能否成功耳。”

1933年6月《大光明》

一边刘子重、李舜梅夫妇诉讼离婚,一边出售遂园,寻找买家,刘家这几年过得艰难。因为怕刘家付不起李舜梅的赡养费,遂园一度还以财产保全为由被法院扣押,后来找律师疏通,说不售花园,更付不起赡养费了,才不再扣押,任刘家处置。

1934年秋,遂园易手,卖给了上海大陆银行一个姓周的,次年,周又转售给上海巨商叶荫三,到1937年,叶荫三花费了三年时间更新改造,建起了现在尚完好的西式大楼荫庐,还改造了花园。(笔者按:百度百科荫庐条称:“刘氏后人于1931年以2.1万元售与沪商吴涤尘”,恐误。)

再说李舜梅与刘子重的离婚官司,经过三年诉讼,始由江苏最高法院民四庭判决,由刘家给李赡养费三千元以及返还李妆奁、订婚时的聘礼等物,两人正式离婚。

当年刘树仁夫妇在酒席上一眼相中李舜梅,纳为子媳,哪里想到会有这样的结果,而遂园也最终为这场婚姻作了陪葬。

在上海富商叶荫三手中,遂园变成了荫庐。经过三年的增建、改建,有了西式的洋楼,园子里增加了一个大花房。刚安定下来,全面抗战开始了,1937年被部队征用。苏州沦陷后,相继被用作伪维持会、日本领事馆,后来花园被日本宪兵队用作监禁、刑讯的秘密监狱。抗战胜利后又驻军年余,后由中央信托局入驻。1949年苏州解放后,曾先后由驻军机关、苏南行署、公安局、康复医院、通草堆花社、轻工业局等使用,1958年下半年起改设儿童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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