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东地域,油菜是主要的油料作物。早年油菜花还没有成为初春乡游打卡的网红,但因为有统购统销的政策,油菜种植的面积比现在大得多。大凡有土地的地方,不管是大田、坡地、江滩、河墩,除了小麦,剩下的几乎都是油菜了。
竹园里的竹笋已探出鹅黄的嫩尖,玉兰翘起指头粗的花蕾,香椿上市已有了一些时日,蜜蜂嗡嗡的叫声无端多了起来,此时你偶尔到田野里一走,恍然发觉油菜花正密谋着一场金黄的暴动。
起先是几粒若隐若现的青黄,接着是串串星星点点的淡黄,淡黄像风中焰火一样向四面八方发射开去,很快连成一片一片的明黄,几乎一夜之间,那一片一片的明黄就燃烧成连田连畈连坡连滩、连向天边去的金黄了。那场揭竿于初春田野、坡地、江滩、河墩的金黄的暴动,是一年四季中浙东土地的最艳绽放,是作物和季节的最美高蹈,更是耕耘与收获最瑰丽的诗行。
那场金黄的暴动,除了颜色的暴动,当然是远远不肯罢休的。油菜花的香,是渗了泥土草腥的草香,是浸了太阳暖烘的暖香,是沐了春风柔软的柔香,更是沾了蜂蜜甜腻的甜香。那香的暴动,随光而浮,随气而聚,随风而浓,覆盖在田野上,笼罩在村庄中,流淌在初春的角角落落。说也奇怪,你一旦走入油菜花海中,稍停片刻你就渐渐闻不到香味了。原来那香早已黏到你的头发上,涂在你的衣服里,钻到你的皮肤中,甚至连你的目光都是香的。
二十来岁的时候,我在浙东杭州湾畔的一个乡村供销站工作。那供销站除门口一条机耕路通往附近村庄外,四周全是农田。初春,田野里的油菜花开的时候,乌瓦粉墙一字排开的供销站,就像浮在金黄海洋里的一条舢板。晚饭后和二三个值班的同事,到这金黄的海洋中走走、看看、闻闻,然后带着一身的浓香和满目的金黄回来,成为消解一天疲乏的最佳途径。
我们去油菜花海中走走、看看、闻闻的时候,大多是在黄昏。此时夕阳像巨大的铜盘,正悬在西边的天际,金色的光线洒在一望无际的油菜花海上,不时闪烁耀眼的光斑。冬眠刚醒来的田鸡,受夕阳的鼓动,发出咕咕的叫声。蜜蜂该是采撷当天最后一茬的花粉了,嗡嗡的舞动中,带点大功将成的亢奋和匆忙。
夕阳一边坠下来,一边也渐渐大起来红起来,慢慢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火球,那洒向油菜花海的光线,也成了一缕缕一道道一团团的火焰,在油菜花海上燃烧、跳跃。此时蜜蜂已争先恐后地回了家,田鸡们更加鼓噪起来,咕咕咕、呱呱呱的叫声恣意放肆、此起彼落。
夕阳坠入地平线的那一刻,照理天色应该一下暗许多的。奇怪,那天色并没有因夕阳的隐去有明显的差别,至少在短时间内是如此。你正疑惑着,抬头远望恍然大悟,那逶迤连绵、连向天边去的金色,正是让天色不肯短时间暗下去的支撑和骄傲呀!何况那油菜花海上还有一缕缕一道道一团团的火焰燃烧、跳跃的余光呢。
天色终于暗了下来,连向天边去的金色尚停留在视网膜上,而那黏着头发上、涂在衣服里、钻到皮肤中的香,骤然浓烈上来、厚实起来。其实那香一直是存在的,此前当金色霸占视觉时,嗅觉不经意间就淡了,此时视觉让贤,嗅觉迫不及待占了C位。只是晚风连同夜雾一同漫过来的时候,那香非但没有被吹散、被稀释,反倒更浓地凝聚起来、更猛地袭拢过来,似乎要把你整个人浸没在这花香中,消融于这花香里……
二十来岁时候那些初春的黄昏,我第一次零距离感受油菜花的瑰艳和华美,而此中的一次偶遇,也让我对油菜花有了一份别样的情愫。
那是一天傍晚和同事看油菜花返回的时候,当我们踏上油菜花海中的一条土路,远远看见对面走来一位年轻的村姑,穿着一件粉红色的外衣,像金黄海洋中的一株桃花,格外妩媚醒目、富有朝气。及至将擦肩而过时,我和她不约而同停住了脚步,她迟疑地叫出了我的名字,我吞吞吐吐,总算也没有叫错。原来是我高中的同学,虽然不同班,但邻班两年,彼此多少都有点印象。接下去的交谈,她方知道我到他们村庄附近的供销站工作已有两年多,我也才得知她高中毕业没再去补习,在乡里的一家柳编厂上班。
因为这次偶遇,她此后来供销站买东西时,我们多少都会打个招呼,时长时短地交谈几句。她生得白皙文气,说话又大方得体,是附近几个村庄中比较出色的姑娘。交谈的次数多了,同事们免不了打趣,我只是不接话头。
又一个初春,她约我一起去看了一次油菜花。我们的话题多围绕于油菜花,她说起童年时关于油菜花的不少趣事,也说了她对油菜花的种种喜爱。临了,她突然对我说了一个事,父母给她介绍了邻居一个在香港的亲戚,虽然年纪比她大了十来岁,但人还不错,如果她同意的话,不久她就要嫁到香港去了。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气氛有点尴尬。二十来岁的青春年纪,又身处冷清的乡下,对感情的期待和向往是人之常情,我知道我虽说不上对她有多爱慕,但彼此的好感还是有的。然而,仿似鸿沟一样的工农差距,是横亘在我面前一条跨不过去的坎。这也是我不接同事打趣话头的主要原因。
冷场了好一会儿,我问了一句,一定要嫁到香港去吗?她苦笑了一下,你也知道我家的情况,两个哥哥还没结婚,我嫁到香港,多少能帮家里一把。我就不再说了。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浙东农村,温饱还是个问题,她所在的这个被称为侨乡的村庄,很多姑娘的出路就是嫁给上了点年纪又娶不到香港本地姑娘的男子为妻。这是侨乡人的生活略胜周边一筹的缘由,也是侨胞侨眷得以传续扩张的依仗。
大约三个多月后,她又来了供销站一次,这次她是来买结婚喜糖的。她在我柜台上放了一大把喜糖,同事们都纷纷过来拿,我却愣怔着,耳边一直回响着她临走时说的一句话,到了那边,我再也看不到油菜花了。
油菜花一年一年的满目金黄,一年一年的浓香袭人。在我眼里,二十来岁的她,就像在油菜花里采撷花粉的蜜蜂一样,将那份金黄、那份浓香,酿成记忆的蜂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