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光:荒原上的凝视

在人类文明的长夜中,狼,始终是一团跃动的幽蓝火焰,既照亮人性的深渊,又灼痛文明的神经。这个矛盾的生命体像一面棱镜,将人类对自然界的敬畏与征服、对野性的恐惧与向往折射得支离破碎。从北欧神话中追逐日月的天狼到蒙古草原的苍狼图腾,从《小红帽》的嗜血恶魔到《狼图腾》的生态智者,狼的形象变迁勾勒出人类文明自我认知的曲折轨迹。

五十年前潍坊动物园铁笼里的那只孤狼,在记忆里始终蜷缩成灰暗的毛团。而《东郭先生》和“狼狈为奸”的故事让我一直对狼的品质耿耿于怀。直到我目睹草原上三匹狼围猎黄羊的场面:领头的母狼突然放缓脚步,让年轻的公狼率先发起冲锋。当羊群被惊散时,那只被族群反复锤炼过的青年狼,精准地扑向头羊的咽喉,我才如梦初醒。

荒原上的风,永远带着一种凛冽的嘶鸣。那是狼的呼吸,是荒野的脉搏,是亘古不变的生存法则。

狼群奔跑时,大地都在震颤。它们的脚步整齐划一,像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却又比任何军队都更懂得生命的真谛。头狼永远在最前方,它的身影挺拔如松,目光如炬。跟随其后的狼群,每一匹都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既不会太近以致拥挤,也不会太远而失去联系。这是狼的智慧,是它们在残酷自然中领悟的生存之道。

狼嚎是荒原上最动人的乐章。当夜幕降临,第一声狼嚎划破寂静,随即此起彼伏,汇成一首磅礴的交响曲。这不是简单的叫声,而是一种生命的宣言,是对荒野的礼赞,是对自由的呼唤。每一匹狼都在用自己的声音诉说着:我在这里,我活着,我属于这片土地。

黎明的晨风中,我曾跪在乌拉盖草原的晨露里,指尖拂过一丛被啃噬过的针茅草。草茎断口处渗出乳白的浆液,像凝固的月光。牧民巴图说,这是狼群教给小狼的功课——它们会故意将幼崽赶入荆棘丛,让尖锐的草叶划破它们柔软的肉垫。

暮色里的呼伦贝尔草原上,我曾在铁丝网外与一匹狼对视。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像两盏不灭的灯,像淬火的青铜在暗夜里闪烁,穿透了千年的风霜,倒映着千年草原的苍茫。牧民大哥告诉我,母狼会在幼崽刚能奔跑时就教它们独自捕猎。我常想,狼的瞳孔里一定藏着整个荒原的记忆——那些在月光下奔袭的夜晚,那些与风雪搏斗的寒冬,那些为了生存而不懈追逐的黎明。这样的场景让我想起东京涩谷街头,穿着短裤在寒风中晨跑的孩童,他们的膝盖冻得通红,眼神却明亮如星。

我曾见过一匹受伤的孤狼。它的后腿被猎人的陷阱所伤,却依然倔强地站立着。月光下,它的身影拉得很长,像一把出鞘的利剑。它没有哀嚎,只是静静地舔舐伤口,目光始终注视着远方的地平线。那一刻,我忽然明白,狼的骄傲不在于它的利齿,而在于它永不屈服的眼神。

在漠北草原的驯鹰人营地,我见过真正的生存教育。十岁男孩巴特尔要独自驯服比他高大的金雕,被利爪抓破手臂也不许哭喊,蒙古长调在风里唱着:“苍鹰的翅膀不是棉花做的”。这让我想起东京幼儿园的“裸足教育”,孩子们赤脚踩在结霜的操场上,脚掌接触大地的震颤,恰似幼狼第一次触碰草原的露水。

额尔古纳河畔的牧人至今遵循着古老的训狼法则:当幼狼第一次撕开活兔的胸腔时,母狼会静静退到月光照不到的阴影里。这不是残忍,而是让稚嫩的獠牙懂得,温热的鲜血里藏着生存的契约。而我们的教育者却习惯为孩子劈开所有坚果,再抱怨他们咬不开人生的硬壳。

东京涩谷的剑道馆内,七岁孩童挥动竹刀时的呼喝声震得窗棂微颤。他们的道服后襟印着“一生悬命”,这是武士家族传承的生存哲学。而在苏州拙政园的游廊里,我见过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少年,因为摔碎手机屏幕当街痛哭。他们的泪水里漂浮着被过度消毒的童年,像无菌室里萎蔫的百合。

狼有敏锐的嗅觉、不屈不挠和奋不顾身的进攻精神、群体奋斗的意识。狼性,通常被认为是一种团队精神,强调创新、坚韧、顽强、协作和拼搏,是一种主动奉行自然界优胜劣汰规则,优化集体危机意识,从而在有限或劣势环境和资源条件下求生存求发展。如今的时代是竞争的时代,只有竞争才能推动社会经济的发展。推崇提倡狼性文化,就是要在浪尖上求生存,在浪谷中图发展,立于不败之地。

狼性,令人联想起勇猛、忠诚而又顽强的动物特质。在世界上最有名的英雄故事里,我们都能看到狼这种动物扮演着角色——时而是凶悍的天敌,时而是保护者和导师。

培养孩子的“狼性”是指帮助孩子培养积极向上、不屈不挠、勇往直前的品质。我们的城市正在豢养着无数被驯化的“狼崽”。商场里的抓娃娃机前,十七八岁的少年对着毛绒玩具大呼小叫。某某电视台选秀节目里描眉画眼的偶像,面对镜头时总要摆出受惊小鹿般的表情。这让我想起牧民讲述的古老寓言:被圈养的狼崽会对着月亮发出狗吠,它们的爪牙渐渐退化,直到忘记自己血管里奔涌着荒原的基因。

但真正的狼性教育并非简单的残酷。就像北海道渔民懂得,给雪橇犬的鞭子永远要悬而不落;如同草原上的老牧人,会在小狼受伤时用草药敷它的伤口。某位教育学者说得好:“狼群最珍贵的不是獠牙,而是月下长嚎时的默契”。北京胡同里玩“攻城”游戏的少年,上海弄堂中协作搭建树屋的孩童,他们的欢笑声里同样跳跃着狼群协作的智慧。

教育的真谛或许就藏在这种刚柔并济的哲学里。就像草原上的白毛风,既要吹去羊羔身上的软弱,又不能折断新生的草芽;如同日本剑道中的“残心”,在锋芒毕露时仍要守住慈悲。当我们教会孩子像狼一样追逐目标,更要让他们懂得,真正的强者,会在月光下为受伤的同伴舔舐伤口。

科尔沁草原的启示录始终在那里:被过度保护的幼狼会成为狼群迁徙时的累赘,正如溺爱会让孩子的骨骼生长出多余的安全气囊。真正的狼性教育不是教人露出獠牙,而是让灵魂长出锋利的棱角。就像那些在暴风雪中依然站立的芨芨草,它们的坚韧不在叶片而在根系——深扎岩缝的求生意志,远比温室玫瑰虚张声势的尖刺来得真实。

黄昏的呼伦湖泛着铁灰色的光,牧民的马头琴正在演奏《黑骏马》。我看见几个少年在湖边比赛打水漂,最远的石子激起七朵浪花。他们裤脚沾满泥浆,争论声惊起芦苇丛中的夜鹭,这粗粝的生命力,让我想起奈良公园里进行“百公里徒步”的学生,他们的行囊简朴,眼神却像穿越林海的狼群般坚定。

此刻草原升起狼烟,不是烽火,而是牧人焚烧枯草迎接春耕。新生的草籽正在灰烬里积蓄力量,等待某场夜雨后的疯长。我们的孩子,终将在这样的轮回中懂得:真正的狼性,是既能对着皓月长啸,也敢在黎明前守护整个族群的安眠。

当第一缕晨光洒向荒原,狼群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晨雾中。它们留下的足迹很快会被风雪掩埋,但那种不屈的精神,那种对自由的执着,却永远镌刻在这片土地上。狼性,不是野蛮的象征,而是生命最原始的力量,是荒野中最纯粹的灵魂。

在这片广袤的荒原上,狼教会了我们什么是尊严,什么是坚韧,什么是真正的自由。它们的存在,提醒着我们:生命的意义不在于征服,而在于与自然和谐共处;不在于独行,而在于在群体中找到自己的位置。

(2025年5月20日于泉城)

打开APP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