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晨枫】
特朗普2.0终于等到临门一脚了。
应该说,中国早就做好了准备,不再向上次一样不知所措,而是积极地变被动为主动。对于中国来说,特朗普2.0确实是一个很大的机会。
高额关税
特朗普2.0拥抱经济民族主义,强烈反对移民,质疑美国在海外的安全承诺和军事介入。移民问题与中国关系不大,但经济民族主义和海外安全承诺与中国关系很大。
特朗普扬言,如果重返白宫,将对所有中国商品征收60%甚至100%关税。万斯称“中国是美国最大威胁”,强烈主张撤销中国的“最惠国待遇”。可以预见,特朗普2.0将对中国发动新一轮更加激烈的贸易战,高关税是主要形式。
征收高额关税的目的是:1.重建贸易平衡,2.迫使制造业回流美国,3.祸害中国
重建贸易平衡需要有东西可以贸易。美国已经深度去工业化,虽然芯片与民航工业依然发达,但芯片受到禁运的限制,民航则因为中国购买欲望低迷而卖不动。至于其他一般工业品,有竞争力的越来越少,否则也不会有去工业化的问题了。美国农产品依然有竞争力,但即使不成为中美贸易摩擦中的牺牲品,也在价值上不可能与工业品相比。
美国盯住中国制造猛加关税,是因为中国制造的竞争力太强,而且在可预见的将来不可替代。否则美国根本不用费关税的事,直接从替代国家进口就完事了。对中国制造的高额关税可以补偿其他国家在一些替代产品上的成本劣势,一方面达到将制造业从中国拉走的目的,另一方面迫使美国经济承受成本负担,最终还是损害美国经济。
特朗普还计划对来自所有国家的进口普遍增收10%的关税。这将挤占美国消费者的购买力,降低生活水平。
特朗普计划大规模减税,这会对冲一些通胀对消费者的压力,但效果有限。减税的受益者是纳税者,最贫困的群体一方面享受低税乃至免税的好处,另一方面也无法享受减税的好处,但通胀对他们的打击是直接的,难以消化的。万斯《乡下人的悲歌》里恰好就是这样的群体,他们也是特朗普2.0的铁粉。
至于迫使制造业回流美国从来就是伪命题。
制造业回流有两个目的:1.美国用品美国造;2.美国用品美国人造,这两者同等重要。即使是受高度保护的军工业,美国也发现产能越来越不给力,原因是军工其实是毛,建立在一般工业基础的皮上,而美国的这张“皮”已经百孔千疮了。就业与消费的良性互动则是亨利·福特就“发现”的老道理,不用多说。
这需要美国重建完整的工业体系和供应链,而且高盈利、高工薪、高就业缺一不可。只有高盈利才能大量再投入和实现自我滚动发展;美国的生活水平决定了,做不到高工薪的产业根本不可能在美国生根发芽;高就业则是解决美国各种政治经济社会问题的关键。但这是“不可能三角”。
在美国重建制造业里,有“到岸”(onshoring)、“友岸”(friend-shoring)、“回岸”(reshoring)等不同的说法。
“到岸”是吸引美资和外资到美国投资,以“绿地”(全新)“褐地”(就地升级翻新)为主,这种情况在美国重新成为制造业乐土后才会发生。
“友岸”指在友好国家发展制造业,主要就是越南、印度等,反正把制造业从中国拉出来就是胜利。这个比较现实,也能保持刚需和低价进口,但只对反华的地缘战略有用,不能解决美国的贸易平衡和就业问题。
“回岸”指流出的美国制造业回流,这是重建美国制造业最有用的做法。但美国制造业流出已久,流失已深,已经成了“别人家的孩子”,“回岸”实际上已经成了“到岸”,此路也是不通。
与拜登最大的不同在于,特朗普2.0需要做到MAGA,而不只是祸害中国。这只有“到岸”才能做到,也是最大的挑战之所在。
特朗普其实认识到这一点了。在7月18日的共和党全国代表大会上,特朗普重申对中国车企到美国设厂持开放态度,以此作为提振经济的一种方式。这与拜登极力把与中国有关联的汽车拒于门外截然不同。
但在更大的层面上,谁都不是超人。在机械化、自动化程度和管理水平没有本质差别的情况下,美国制造要和中国拼成本,需要在购买力等价的基础上,使得人均GDP与中国相当——但这是不可能的。
而且这只是必要条件之一,美国还需要在work ethic和劳动力素质上向中国看齐。
Work ethic一般翻译为职业道德,但更主要地是指“劳动光荣,劳动使得人生和人格完美”的观念。万斯在《乡下人的悲歌》里,描述的正是美国铁锈带work ethic败落的问题。但越来越多的美国地方正在“乡下人化”,否则万斯所代表的“乡下人情结”不会在阿巴拉契亚山区之外的美国受到广泛呼应。
铁锈带曾经是美国工业心脏地带,“乡下人”曾经是产业工人的主力军。万斯在接受副总统提名的演说中,痛斥美国统治阶级背叛和辜负了美国工人阶级。确实,美国在从工业资本向金融资本转型中,资本对“乡下人”就像白人对印第安人一样,圈进保护区里“养起来”,最后把两者都“养”到濒临灭绝但又灭绝不了的困苦境地。
美国的“铁锈带”(图中红色区域) Reunion Technology Inc
万斯说“我们将致力于为工人群众谋福利”,但药方是“保护美国产业免受所有竞争的影响”,实际上是把整个美国往“乡下人”的方向赶。
劳动力素质问题不光是技工,也包括工程师。美国基础教育中STEM教育的失败“功不可没”,去工业化则在公众中降低了STEM教育的吸引力。STEM教育的缺失容易导致思维中实证精神和一致性的缺失。万斯就是文科生,在俄亥俄州立大学学政治和哲学,在耶鲁学法律。
在祸害中国方面,关税的作用很直接。瑞银在7月15日发布研究报告,如果美国对所有中国制造征收60%关税的话,中国GDP可能下降2.5%。换句话说,中国GDP增长可能腰斩。
瑞银的预测基于三个假设:1)部分贸易通过第三国转移,2)中国不会报复,3)其他国家不会跟随美国一起对中国产品加征关税。
部分贸易借道第三国已经发生了;中国不施加报复是不可能的;其他国家是否会跟随美国一起对中国产品加征关税则比较复杂:中国制造的“中继出口国”没有理由跟进,对中国大量出口的国家也是一样;在对华贸易中大量逆差的国家有可能,但最终还是要看关税对本国经济的影响。
但关税对美国的祸害至少与中国一样严重,通胀和被挤占的购买力就是最明显的影响,更加详细的讨论早已汗牛充栋,不必重复。否则特朗普1.0就不会对中国“客气”,拜登也不会“舍不得对中国痛下杀手”。
最重要的是,美国已经到了需要改革的时刻,美国朝野也意识到这一点。问题是,美国改革的目的不是向前走,而是回到“过去的好时光”,这样的改革比大清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还要误入歧途,是注定要失败的。
保护主义只能保护现状,但世界是在前进的。当前进的中心不再在“这里”,保护主义只能锁定自己的落后。
“台湾牌”
特朗普2.0的挑战还来自台海。不管是出于特朗普的对华筹码思维,还是出于万斯的强烈反共情节,特朗普2.0都可能利用台湾问题对中国发难,但形式可能出人意料,这实际上也是中国的机会。
还在特朗普1.0时期,特朗普就一面主动打电话给蔡英文以刺激北京,另一方面扬言要把台湾“做一笔大生意”。当然,台湾是中国的神圣领土,没有生意可做。
现在,特朗普暗示美国不再保卫台湾。在7月17日的彭博社访谈中,特朗普说到:“台湾在9500英里之外,但离中国大陆只有68英里。(对中国大陆而言,)这是小小的优势。”
“台湾把我们的芯片生意都拿走了。我是说,我们该有多蠢?他们拿走了我们的芯片生意。他们富得不得了。……我不认为我们(对他们)和保险理赔有什么两样。为什么?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于是他得出一个自然的结论:台湾必须向美国支付“保护费”。
这些话再次显示了特朗普的大嘴。台湾离大陆至少100英里而不是68英里,离美国西海岸约6700英里,东海岸约8000英里,而不是9500英里。美国芯片工业主导权流失到台湾也不是台湾“拿走”的,而是华尔街对美国制造业轻资产化运作的结果。
但他指责台湾把美国当作保险理赔并没有错。民进党疯狂冲撞“一个中国”的红线,就是认定美国会兜底。特朗普明确指出:别做梦。
特朗普1.0时代的国家安全顾问奥布莱恩指出,台湾必须把军费提高到GDP的5%。蔡英文在2018-23年间把台湾军费从GDP的2%提高到2.5%。也就是说,从达到北约标准到超过北约标准,但这并没有达到美国把台湾看作“值得保卫的盟友”的标准。
台湾的政府预算略超过GDP的10%。军费提高到5%的话,意味着43%的政府预算都将用于军事,这是不可承受之重。但不掏钱会怎么样呢?特朗普此前在谈到欧洲盟友时,说过“他们不掏钱的话,美国不保卫他们。普京要对他们干什么的话,随意”。联想到台湾自己,岛内上下一片紧张。
台湾必须回归,但统一没有时间表。大陆的崛起势头强劲而且不可逆转,时间对大陆有利。事实上,台湾岛内的芯片工业都可能在不久的将来受到大陆芯片的冲击。芯片是所剩无几的“工业明珠”之一,大陆必须也能够摘下。
至于台湾的民意民心,这是可以变的。时间在大陆一边,不仅仅指统一台湾之前,更在台湾统一之后。
特朗普2.0一定会借台湾议题折腾中国,尤其是肆无忌惮地出售各种军火,为台军提供岛内和海外训练甚至举行联合演习,支持台湾地区在各种国际组织里的席位。但在台岛最看重的出兵保护方面,反而未必会做出承诺和实际行动。与中国打一仗既不符合特朗普的商人思维,也不符合万斯的后自由主义思维。这可能约束民进党的台独冲动。
这对中国就是很大的机会。中国比任何国家都渴望和平,只有和平才能带来稳定,只有稳定才能保证发展。中国不会牺牲国家利益,也不会坐视国家利益被蚕食。但只要有可能,中国永远主张谈判解决,这就是和平诚意的最大体现。
台海继续不打仗,对中国的和平与稳定很重要。台海继续不打仗,有望从根本上消除了再打仗的必要性。现在大陆有100种办法制止“台独”,建国100年后,更是有100种办法确保统一。而耐心恰恰是中华民族最大的美德之一。
乌克兰和欧洲
特朗普对乌克兰的态度早就不是秘密。特朗普一再表示,他将为世界带来和平,结束这场夺走许多人生命、摧毁无数无辜家庭的战争。认为俄乌双方将能够走到一起,通过谈判达成一项协议,结束暴力,为繁荣铺平道路。
泽连斯基称双方同意未来举行“面对面会议”,讨论“采取哪些措施才能使和平变得公平和真正持久”。泽连斯基比任何时候都更担心被美国抛弃,被迫接受战败和割地求和。
万斯也对乌克兰无爱。他在美国国会激烈反对向乌克兰提供新的援助,还在一次访谈中说:“坦白讲,我并不在乎乌克兰作为一个国家会发生什么事。”他也在《纽约时报》4月的一篇专栏文章中说,“即使实行严厉的征兵政策,乌克兰仍需要比其所能派出的更多士兵,它需要的物资比美国所能提供的还要多。俄罗斯则拥有强大的军工能力。”也就是说,这是一场打不赢的战争。亲身经历伊拉克战争后,万斯对打不赢的战争深有感触。
万斯认为,欧洲在安全方面依赖美国太久了,美国应该把战略重点转向亚洲和中东。在2月的慕尼黑安全会议上,万斯说:“美国必须更加聚焦于东亚。这将是美国未来40年的外交政策方向,欧洲必须看清这个事实。”
他强调,美国不是想要抛弃欧洲,但美国一直在为欧洲安全提供数以万亿计美元的补贴,欧洲大陆应该在维护自身安全方面发挥更积极的作用。他还说,俄罗斯总统普京并未对欧洲构成生存威胁,若须阻挡普京,欧洲应自己买单。
他建议美军舍弃其余一切问题,把注意力完全放到中国身上。这倒是出于非如此美军已经无法压住中国的现实。
万斯也投票反对国家安全补充法案,这是用来投资几十亿美元重振美国军工和另外几十亿来加强美国印太军事态势的。
万斯的这些表态,是符合后自由主义“注重国内民生、减少海外军事干预”原则的。对此,美欧都有人深表忧虑,认为美国不能只对中国强硬而无视世界上其他国家和地区,不能无视地缘政治和安全问题的关联性。在美国必须与中国开战的时候,抛弃盟国更是最糟糕的做法。
美国如果降低对乌克兰的援助,欧洲是没法补上的。德国已经决定对乌克兰的援助从2024年的80亿欧元降低到2025年的40亿欧元,因为以被冻结俄罗斯资产为抵押的G7援助即将到位,“不需要”德国的援助了。
欧洲已经跟着拜登把自己带入反俄的不归路,特朗普可能与俄罗斯达成“大生意”是欧洲极端惧怕的前景。欧洲无力独力支持乌克兰打下去,也无力独力支持乌克兰的重建,更不能接受乌克兰的崩盘,这将从根本上否定北约和欧盟的政治基础。
特朗普还可能再度退出气候协议,疏远与欧盟和北约的关系,以及施加“滥杀无辜”的全方向关税。特朗普还希望美元贬值,这将推高欧元,降低欧洲的出口竞争力。至于万斯,特朗普跟着感觉走和万斯跟着后自由主义走,最后是殊途同归,对欧洲和其他盟国没有差别。
美国在拜登式的盟国主义和特朗普式的MAGA之间大幅度摆动,实际上是在自由主义与后自由主义之间的震荡。这会持续一段时间,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给欧洲以及其他地区的盟国带来高度不定性,并必然会使得美国的小院高墙裂缝频出。
一段时间以来,欧盟在冯德莱恩的领导下,政策不断向美国趋同。日本也有跟风的趋势。在主义和利益之间,利益更加现实,尤其在美国这个基石本身大幅度摆动的情况下。这是冯德莱恩们也改变不了的。
特朗普2.0有可能使得一度喧嚣的“反华”大合唱出现跑调,美国的保护主义则把其盟国在经济上推向即将成为世界最大经济中心的中国。万斯在2024年初告诉“政治”(Politico)网站,既然美国无法通过全球化改变中国,“那么我认为,就必须全盘重新思考了。”但重新思考的不仅是美国,也是欧洲和盟国;对象也不仅是中国在全球化里的作用,也包括美国。
统一战线是中国革命取得胜利的三大法宝之一。在中国崛起的路途上,这依然是三大法宝之一。欧洲和日本未必会成为中国崛起的同路人,但减少拦路虎也是胜利。这就是中国的机会。
本文系观察者网独家稿件,文章内容纯属作者个人观点,不代表平台观点,未经授权,不得转载,否则将追究法律责任。关注观察者网微信guanchacn,每日阅读趣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