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芥川的小说看日本的天皇制--芥川的《鼻子》说啥？

芥川龙之介

1916年，年仅23岁的芥川龙之介（1892-1927）发表了一篇名为《鼻子》的短篇小说，这篇改编自日本古典小说的作品一经发表，立刻获得了文坛泰斗夏目漱石的盛赞。夏目漱石评价道：“这样的小说再写二、三十篇的话，他将成为文坛上空前绝后的作家。”“芥川龙之介是一个极具特色的作家。”另外一个著名作家山本有三则评价道：“这部作品完全可以作为经典作品入选国家教科书中。”

夏目漱石说芥川龙之介是写作天才，作品独一无二，可以独步文坛，是空前绝后的作家；山本有三说芥川的作品值得每个认识字的日本人认真研读，可大家们就是没有再进一步，既然自己那么看重芥川龙之介以及他的这部作品，那么他的《鼻子》究竟说啥？无论文豪还是评论家们，都没有将自己的看法完全说出来，都说写得妙，写得好，但究竟好在哪里？大家不挑明又是因为什么？对于此前一年发表的《罗生门》，众人也都说它写得好，但避谈主题。

先看作品。《鼻子》的内容实际上很简单，说一个和尚，出生后鼻子大得出奇，与常人完全不同，他感觉痛苦，他想要一个正常的鼻子，经过一系列的折腾之后，鼻子终于恢复了正常，他自己也舒服了，可周围的人不愿意了，周围的人都说这样不好，结果和尚只好再改回去。

如今全地球上的许多人都会对自己身体的某些部位不满，女性隆胸、隆鼻、纹嘴唇的，漂白皮肤、整形屁股、截骨增高的，等等，各种人都有，他们都为社会上某些人为定义的美的标准所动，然后在自己的身体上动刀用药，整形成功者说自己此后的回头率明显增高，增强了自己的自信，感觉好好。可失败者就没有那么幸运了，听闻的极端事例有死在手术台上的，这样的人永远无法开口再说什么，她们的痛苦与悲伤全部留给了家人。另外一些失败者，为了维权，到整形医院当医闹的，走进法院对簿公堂的，还有在各种场合晒悲痛的，不一而足，总之，对于整形的成败，社会上的听的多，见得多，因此也就逐渐变得麻木，自己的身体自己决定，有人愿意让别人给整一整，有的人不愿意让别人整，就是这么一回事，完全没有必要大惊小怪，许多人已经不把它当回事。

话说回来，芥川龙之介的小说《鼻子》不就是写一个整形的故事吗？就这么一个短篇小说，它比现实生活中整形成败的曲折动魄不知道差多远，咋就这样一个平庸的内容，竟然能获得大文豪们的喝彩？！究竟是文豪们看走了眼？还是另有其他隐情？显然，看走眼的可能性小，但那个隐情又是啥？为何要隐？

日本大文豪夏目漱石，1914年推出了他的著名作品《心》。人世上，人心最不可捉摸。心里想着左，行动却是右，在暧昧的日本，这种言不由衷的情况尤甚。夏目漱石将自己的小说命名为《心》也是如此，他真心想通过《心》说明什么自己从未说明，直到今日，对该作品的解读也是众说纷纭。

小说的内容是文字的，因此它既可能前瞻，也可能滞后。小说反映的现实，可能是未来，也可以是过去。在夏目漱石《心》这部小说推出之前，日本乃至日本周边的国情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首先，日本明治一新的重要人物之一伊藤博文在1909年10月26日在中国的哈尔滨被韩国人安重根开枪打死，伊藤博文此前当过朝鲜总监，吹捧者说他让日本文明开化，他接着要帮助朝鲜“文明开化”，当上了朝鲜的太上皇，可他的最终结局不好，被朝鲜人开枪打死了。也就是说，朝鲜人恨他。一年之后，朝鲜被日本吞并，美国设立在朝鲜的大使馆也解散了，既然朝鲜变成了日本的一部分，那么只要在东京设立一个大使馆就足够了。

伊藤博文号称是明治天皇的股肱，伊藤博文死后，据说明治天皇惶惶不可终日，他总说自己不想多活了，想赶快死了拉倒。甲午战争，日俄战争，其实都是伊藤博文、山县有朋等密谋策划的，但他们都说这是明治大帝的决定，就在明治天皇说自己承受不起时，日本国内又出大事了。山县有朋等策划，平沼骐一郎等具体实施，日本在1910年制造出一个“大逆事件”，说幸德秋水等要暗杀明治天皇，因此治他们的罪，后来明治天皇下令，才将二十四个死刑犯免罪了一半，结果十二个人被执行了死刑。“大逆事件”实际上是日本专制政府对日本思想者的一种警告，他们用行动警告日本的思想者，专制政府给知识分子安一个罪名，然后将他们处死，很容易。夏目漱石、芥川龙之介之流，你们必须注意自己的言行。

据说明治天皇此后尿毒症加剧，1911年10月中国爆发了辛亥革命，千年帝制被推翻，中国成立了共和国，日本要控制天皇的桂太郎等更要利用此事说事，他们要利用中国的巨变让天皇家族看着办。1912年7月明治天皇驾崩，大正天皇即位，在为明治天皇举行葬礼之时，积极参与甲午战争、日俄战争的乃木希典夫妻为明治天皇殉死。

夏目漱石在两年之后的1914年推出了名为《心》的小说。小说里有乃木希典殉死的表述。天皇得的是尿毒症，据说乃木希典也深受尿毒症之苦，他自杀，真是为明治天皇殉死还是因为病患之苦而自杀？人心不可测，许多人都听说他是为了明治天皇殉死，可也有人说尿毒症令乃木希典苦不堪言，他早就想自杀了断。恰好明治天皇驾崩给了他机会，他将自己像战场上逃兵一般的自杀说成彻底尽忠。

在夏目漱石《心》这部小说中，主人公之一是一个年轻学子，他的父亲也患有尿毒症，学生的父亲是自然死，而学生敬重的先生，他后来死于自杀，据说先生选择自杀是受乃木希典将军自杀之启发，乃木希典将军为明治天皇殉死，而先生之殉死却是为了道义。都是自杀，但追求的方向不同。乃木希典是大人物，夏目漱石小说中的先生是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在小说中，先生与自己的哥们K同时爱上了房东的女儿，但女子只有一个，两个人分不平，只能一个人出局才可以解决，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先生哥们K选择的出局方式不是自己退出另找一个女性扯平，而是用自我毁灭的方式，他选择自杀成全先生。这让先生虽然获得了自己心爱的女子，可内心负担压得他难以忍受，先生觉得自己对死去的哥们K亏欠太多，哥们K只因对朋友之女友有想法，感觉愧疚就最终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先生为此感觉太对不去自己的哥们K。在乃木希典将军为明治天皇殉死的启发下，先生最终为道义而自杀，他去天国与自己的哥们K相会，他认为只有这样朋友之间才算扯平了。夏目漱石的《心》一直被视为日本经典作品而被收录在日本的中学教科书中，小说中的日本先生真的很了不起，为了朋友之义，他可以选择自我毁灭。可现实中的日本人则毫无此仗义，他们对中国、朝鲜、亚洲国家之所为，只要他们心中有一丁点夏目漱石《心》中的先生的那般自责，那么太平洋就会非常太平，可惜他们没有，别说自我灭绝的自杀，许多人日本人连最低的自责都没有，日本今天还在跟中国、朝鲜争夺不应该属于日本的领土。对于抢夺，芥川龙之介于1915年推出了名为《罗生门》的改编小说，与先生夏目漱石的《心》异曲同工，但《罗生门》中的浪人武士与当时的日本人更贴近，小说的主题是“我不当强盗就会饿死。”

1914年爆发了第一次世界大战，这是一次因抢夺财富而引发的战争。此前日本已经进行过两场。

在日本，对乃木希典之死，即便是夏目漱石这样的大作家有看法也得转弯抹角地说，遑论小人物芥川龙之介了，他不会也没有必要公然议论天皇制，要说，也必须像夏目漱石说乃木希典那般巧妙。

好似前面说整容故事毫无挖掘的潜力那般，芥川龙之介写缩鼻小说按理说是无法引来文豪们关注的。可当鼻子与天皇制结合，想批评天皇制但又巧妙地转弯抹角，那就是化腐朽为神奇的大作，了不起的大作品。谁说不是呢？所谓“隐情”，夏目漱石等不挑破，认为作为后生的芥川龙之介之表现力远在自己之上的不吝赞美，其实真实原因就在这里。

天皇统治来自于神话，天皇统治的甘苦只有天皇家自己最清楚，没有天皇制日本的四个岛也会一直在那里，大和族也得生存，日本历史上曾出现过六百多年的武家统治本身就是明证，可到了号称文明开化的时代，明治一新之后，说是天皇家又大权在握了，回到了原来的“专权”状态。

任何一个日本人，都知道“大鼻子”是什么人物的专属。

日本著名的大力怪神之一是天狗，它比日出国推崇的太阳、太阳神的力量都大，因为有天狗吃太阳的传说。古代人对日全食、月全食无法有今天的解释，他们认为日全食、月全食是因为天上有一个大天狗，它们把日月完全或者部分吞下，因此大白天也会暗无天日，没有太阳的地球就是地球末日、人类末日，好在日全食、月全食只是瞬间行为，即便如此，人类对天狗的力量也膜拜至极。因此在对抗某种强力之时，人们期待天狗出现，或者自己未来能成为天狗复仇。

在日本，人人皆知的天狗的典型特征就是鼻子巨大。不用獠牙也无利爪，天狗法力无边，它不能永远吞掉太阳也敢扑上去咬一口。

天皇与天狗结合，来自一个著名的故事。

日本历史上的一个著名天皇是白河天皇（1053-1129），白河天皇是日本历史上的第72代天皇，他是后三条天皇的长子，母亲来自藤原家，名贞仁。他于1072年即位，为了摆脱贵族藤原家对自己的控制，他采取了金蝉脱壳的方式，以退为进，多次转换执政方式，这些实际上都是为了将权力一直牢牢地控制在自己手中，他活到77岁，实际控制权力57年。

日本历史上通常将白河天皇出任上皇的1086年看成是一个重要的历史节点，将1086年“院政”开始到镰仓幕府成立的1192年的百余年时段称为“院政时代”。也就是说，“院政时代”自白河天皇当上上皇时始，至源赖朝被任命为将军的1192年止。这一年，一直拒绝任命源赖朝当将军的后白河法皇驾崩。

1086年，白河天皇将皇位转让给了自己的儿子堀河天皇（1079-1107，在位1086-1107），白河天皇是一个活着的时候就“退位”的天皇，而堀河天皇是父皇仍在他就即位的天皇，堀河天皇获得权柄时年仅8岁。白河天皇对外宣称说自己退了，以前他在朝廷办公，此后在朝廷里办公的是继承了皇位的儿子堀河天皇，但白河天皇此后开始在自己家的院子里办公，两个天皇，在自家院子里上班的要比朝廷里的实权要大，表面上看是双头政治，实际上是以白河天皇为大。这就是日本的“院政”。

堀河天皇当了10年的天皇，1096年他将皇位让给了儿子鸟羽天皇，他当上皇，白河天皇出家当和尚，当上了法皇。鸟羽天皇后来（在位1107-1123，1103-1156）再将皇位转让给了自己的儿子崇德天皇。

崇德天皇表面上看是白河天皇的曾孙，可白河天皇实际上与自己孙子的后宫、也就是孙媳妇有一腿，历史上都认为崇德天皇是白河法皇与孙媳妇乱伦生下的儿子。从辈分上来说，崇德天皇名义上的父亲是鸟羽天皇，其实爹应该是侄子。崇德天皇5岁登基，同一天鸟羽天皇退位。假如崇德天皇（1119-1164）不是白河法皇与孙媳妇之间的儿子，那么白河法皇则不会卖力去让曾孙子赶快即位，把孙子鸟羽天皇的实权夺走。崇德天皇虽然名义上是天皇，但他也没有任何实权，实权在曾祖父白河法皇手中。

1129年，白河法皇驾崩，崇德天皇10岁。鸟羽上皇从这时开始才真正掌握权力，以前崇德天皇背后有白河法皇，此后没有了白河法皇，一切要听鸟羽上皇的。

10年后的1139年，鸟羽上皇把自己与藤原得子之间所生的儿子送给崇德天皇当养子，三个月后立他为皇太子，1141年鸟羽上皇出家，当上了法皇，半年之后，他扶正太子当上了天皇，他就是后来的近卫天皇（1139-1155，在位1141-1155），近卫天皇登基时年仅三岁。鸟羽上皇废黜了崇德天皇，这一年崇德天皇21岁。

在崇德天皇的让位诏书上写有“天皇让位于皇太弟”（同父异母弟，崇德天皇将弟弟收为养子），这样一来，崇德天皇无法以养父身份监督年幼的天皇，意即他没有资格当上皇。鸟羽法皇与崇德天皇之间的矛盾，父亲与儿子，同时也是侄子与叔叔之间的矛盾加剧。

1155年，年仅17岁的近卫天皇去世，围绕接下来谁当天皇，退位的崇德天皇与鸟羽法皇之间爆发纷争。崇德天皇的意见是，或者自己复位，或者让自己的亲生儿子即位，但鸟羽法皇不同意，他要让自己另外一个儿子当天皇，他就是后白河天皇（1127-1192，在位1155-1158），后白河天皇获得皇权后，实际控制权力34年。

一年之后的1156年，也就是保元元年，鸟羽法皇去世。崇德天皇与刚即位的后白河天皇之间争夺再起。双方各自找来武士为自己打仗，后白河天皇一方找来了少壮武士平清盛、源义朝等，双方交战之后，崇德天皇一方败北，崇德天皇跑到仁和寺中出家，可这也无法避免被清算，崇德天皇后来被抓出来流放到四国的赞歧。

据说崇德天皇此后百般努力，希望京都的同父异母弟天皇开恩，放自己回京都哪怕能过上一般普通人的日子，但遭后白河天皇拒绝。崇德天皇经历的欺骗、玩弄、羞辱等，非一般人所能经历并想象，因此他说自己死后会变成天狗复仇，民间传说中的天狗就这样与天皇结为一体了。

崇德天皇据说后来咬舌而死，他死后化作“怨灵”，日夜诅咒皇室。也真奇怪，他死后日本各种天灾人祸不断，因此人们认为他已经变身为天狗，不断地在啃噬皇室。直到明治时代，明治天皇重新安葬了他的亡灵，据说日本获得的暂时安宁来自于对崇德天皇的慰灵。

既然天狗与皇室关联，那么天狗的典型特征大鼻子也等同于皇室。

夏目漱石等说《鼻子》写得好，但又不挑明说究竟好在哪里，其实“隐情”就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