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岁的奶奶,在小红书上连载老伴的一生

七十岁的奶奶,在小红书上连载老伴的一生

今天这篇文章的作者你可能第一次听说:我恋禾谷。这当然是个网名,只不过,是个七十岁的老太太的网名。

她在个人主页这样介绍自己:生于 50年代,属羊,春天的羊。一个退休的老太太,当过中小学教师,当过基层公务员,无文学慧根,无文字功底,无创作灵感。拙笔一支,写柴米油盐酱醋茶,写闺女儿子老乡亲。

她本名叫王玉珍,2023年开始学着在网上发布文字,有网友评论:“很佩服您,70岁了仍可以拿起笔,我不到30就拿不起了。”她回复:“我30岁时也拿不起,只要还想写,就来得及。”

下文是她为纪念去世的老伴写下的文字,最初在网上分17篇连载,后来被选中出版。她说老伴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普通人”,自己只是写写他的生平,而作为读者的我们,能从中窥见时代的变换,能捕捉到作者的哀伤和坚忍。

“普通”的我们,当然会被真挚的、“普通”的诉说所打动。

本文摘选自《我不擅长的生活》,经出版社授权推送。小标题为编者所拟,篇幅所限内容有所删减。

老伴儿的生平

作者|我恋禾谷

我的老伴儿是一个比普通更普通的人,谈不到作传,仅在此写写他的生平,以兹纪念。

老伴儿生于一九四七年七月,属猪,卒于二○一五年二月,享年六十八岁。算起来,他走了也快十年了。

我今年七十岁,记性大不如前,但关于老伴儿的往事却在脑海里越来越清晰。它们每天,不,几乎每时每刻都在不断重现,成为我精神世界的主要活动,只不过有时快乐,有时抑郁,有时感慨,有时悲伤。

01.

老伴儿的理想,

是能有一只聪明机灵的小猴

老伴儿十四岁,父母就离异了。他父亲是个缺少责任感的人,既不要子女,也不给抚养费。老伴儿下面还有三个弟弟、一个妹妹。他母亲身体不好,作为长子,年少的老伴儿不得不和母亲一起担起养家糊口的挑子。

我们这里属于渤海湾,离大海最近处只有四五十里。夏秋时节,人们喜欢吃一种叫作麻蚶子的海产品,海边的渔民经常用自行车驮着大筐来市区叫卖。

老伴儿会一次买下几十斤,婆婆用大铁锅炒一下,让蚶子开口。老伴儿再招呼附近的小玩伴儿们,手工剥出蚶子肉,每剥一斤肉,给他们两分钱。然后老伴儿把这些蚶子肉放进一个稍大的洋瓷盆里,用筐背到街口叫卖,一般一天能挣七八毛钱,运气好时能挣一块多。

赚到钱后,老伴儿会给弟弟妹妹每人买一支“唆了蜜”(棒棒糖),有时也从吹糖人的手里买一支张飞或者大公鸡,拿回家给最小的弟弟吃,剩下的钱交给婆婆。

七十岁的奶奶,在小红书上连载老伴的一生

孤儿寡母的日子无疑是十分艰难的,多亏老伴儿有两个好舅舅帮衬。每到大舅开支的日子,老伴儿就到大舅上班的开滦煤矿门口等着。大舅会先领着他去附近的包子铺买上十几个肉包子,让他趁热吃饱,余下的带回家分给弟弟妹妹。大舅还会给点儿钱,有时两块,有时三块,嘱咐他直接回家,别在半道贪玩把钱弄丢了。

老伴儿喜欢热闹,年少时最爱看街头打把式卖艺的,看人家舞动刀剑、用头磕砖、徒手劈砖,看人家肚子上放一块大石头,一大锤下去,砸得一地破碎。

为此他还跑到一个据说颇有名气、会武功的大师那里,学了一年多拳脚,什么金鸡独立、白鹤亮翅、双峰贯耳,都能比画两下。

他最爱的当数街头耍猴。

一只穿着小红袄的猴子,在艺人的指挥下,磕头下拜、抱拳作揖、翻跟头、钻火圈。有时,他跟着人家一天看两三场。某次,老师让孩子们写作文,题目是“我长大了干什么”。

老伴儿写道:“我的理想是能有一只聪明机灵的小猴儿,牵着他四处表演,又快活又赚钱。”气得老师在班上大批特批,说他没正形、没志向,为什么不想当解放军和科学家。

婆婆身体一直不算好,老伴儿断断续续读完小学后,放弃了念初中,上了一个不用花钱的机械类技校。

02.

我和他的婚姻,

纯属偶然

老伴儿是唐山人,我们那时候称之为城里人,我出身农村,这让我在他面前有时有些小小的自卑。

我和他的婚姻纯属偶然。

那天,我家乡的公社书记和大队书记去市里办事。中午下馆子时,遇到两拨人喝高了,打架闹事。恰好老伴儿也在,见他们打得不可开交,便走过去,三拳两脚制服了领头的。一会儿警察来了,把闹事的人全带走了。

两位书记觉得老伴儿这人有点儿意思,便主动上前邀请他到他们那桌,重新添了碗筷和酒菜。三人相谈甚欢,从此结为好友。两位书记后来做了老伴儿和我的媒人。

第一次见面是在我家,他一米七三左右的个头,稍胖,手大脚大,皮肤略显粗糙,模样算不上好看,却也周周正正。我父亲一眼相中,说他长得虎背熊腰(有些夸张),自带福相,言谈朴实,人还勤快——老伴儿一来我家,抄起水扁担,就去挑水了。

那时农村都是在井台打水,我们村的那口水井没有辘轳,要用扁担钩住水桶,从井里提水。

这实在是个技术活儿,扁担和钩子之间有一截铁链,铁链一环套一环,是软的,钩子没有套,是开放的,要靠人用手臂在上面左右摆动水桶。这就需要一股巧劲,用力大了,水桶扣在水里,极有可能脱落;用力小了,桶在水上漂浮,也极易脱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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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伴儿在城里用的是自来水,没干过这活儿,直接把水桶掉井里了。我们村的水井一般是一年淘一次,清除淤泥,畅通泉眼。但凡谁家的水桶掉到井里,只能等下一次淘井,才能捞出来。

尽管第一次给老丈人献殷勤失败了,但我父亲还是喜欢他。

提起他的年龄,一开始,书记说他比我大四岁,那年我二十五,他二十九,我觉着还行,就答应了处处看。他有时来我家,平时大约十来天写一封信,我也都有回信。

处了半年多,张罗定亲那天,书记才说老伴儿其实比我大六岁,还离过婚,但无子女,我就有些不乐意了。

夜里我翻来覆去想自己的爱情之旅:相过三次亲,有人嫌我矮,有人嫌我瘦,有人嫌我是农村的。唉,认命吧,好歹他没嫌弃我。

没承想,拉结婚证时,一看户口本,他的出生日期是一九四七年,比我大八岁。“怎么又出来两岁,你们这都是什么人哪!”一气之下,我说,“不跟你搞了,反正也没睡,拉倒吧。”

过了两天,他追到我家,蔫头耷脑的,我父亲有些心疼,跟我说这是命里该着,还是嫁了吧。老伴儿私下里悄悄向我赔不是,说这事是他不对,不该撒谎,当初他没想欺瞒,是公社书记支招,说等我俩有了感情,离婚和年龄都不是事儿。我在不情不愿中,随他回市里拉了结婚证。

拉完结婚证,老伴儿给了我三百块彩礼钱,提议拍个结婚照。我说,就咱俩这模样,还是别立此存照了吧。他乖乖地应下,唯恐再出岔子。

接着,我们去逛新市区商场,他给我买了一件毛呢上衣,一件外面是涤卡、里子是人造毛的半身棉衣,还给自己买了一件高领尼龙套头衫和一双三接头皮鞋,那鞋好像花了二十六块四毛钱。

之后几天,老伴儿带我看了好几场电影,《三笑》《卡桑德拉大桥》《不是为了爱情》。闲话时,他给我讲看过的书和电影,有《苔丝》《流浪者》。

我虽然是小学教师,但并没有什么文化,小说只看过《第二次握手》《艳阳天》《金光大道》《林海雪原》。我有点儿佩服他,因为他连外国小说和电影都看过。现在想想,他又一次骗了我,其实他也没多少文化,也就比当时的我在某些方面略强那么一点点。

03.

生孩子时我住了一天院,

共花了十六块六毛

一九八○年十一月十六日,我和老伴儿正式举办婚礼。婚房是一间简易抗震房。

一九七六年,唐山发生了7·28大地震,房屋尽毁,城区后来新修起来的房子,都是南面开门窗,其余三面砌成单行砖墙,房顶则是油毛毡,这就是抗震房。

婚房里的家具陈设都是老伴儿亲手做的,有大衣柜、小平橱、三屉桌、简易沙发。床是用托人从钢厂收来的废弃铁管打的,下料、焊接、打磨、上漆,每一步他都自己来,连床头喜鹊登枝的图案也是自己画上的。

老伴儿手巧,有一段儿时间迷上了画画,每天画电影艺术家王丹凤的眼睛,只画一只,描摹得相当细腻。

当年没什么像样的婚礼,也就是在家里请一个炒菜的大师傅,师傅掌勺,徒弟配菜打下手,一共摆了四桌。婆家共有四间简易抗震房,没有厨房,没有院子,就在屋前窄窄的过道上搭了一个大灶,大灶的烟囱和屋顶离得太近,菜炒到一半,屋顶的油毛毡烧着了,一时间,烟气腾腾,火花噼啪四溅。

幸亏人多,很快就扑灭了。亲友们都找补说,这预示着今后的日子红红火火。我却心生不快,总觉得并非吉兆。

老伴儿二弟的媳妇儿,因为当初他们“下乡”,结婚时婆婆没有为两人操办喜宴,心有不平,一边吃饭一边叨叨,从碗里故意往外扒拉饭菜,这也让我很不痛快。

结婚后,我们俩分居两地,我在家乡小镇教书,老伴儿在唐山的厂里做工,相距一百二十里地。星期天,老伴儿来我娘家团聚,日子倒也和顺。

第二年九月四日,儿子在唐山的工人医院出生了。我住了一天院,一共花了十六块六毛,单位给报销。老伴儿借了一辆两个轱辘的人力推车,我头顶蒙着一块带双喜字的枕巾,怀里抱着儿子,坐在车上。

老伴儿嘴里唱着印度电影《流浪者》的插曲“阿巴拉古、阿巴拉古”,一路带我飞奔回家。婆婆买了五分钱的香菜,给我煮汤催奶。我的奶水很好,几乎吃一半扔一半。

十天后,小家伙就能在床上用肚子来回蹭,把小脑袋高高扬起,很健康。

老伴儿三十四岁,才得了个儿子,因此只要有工夫,就哄着逗着儿子玩,每逢公休和节假日,都要来我娘家看儿子。唐山农村的厕所连着猪圈,用高粱或者玉米秸秆插编成墙,比较矮,是露天的。

村里许多人都看见过儿子的小脑袋在厕所墙上方摇动,那是老伴儿小解时将儿子驮在两肩上的缘故。

之后,我依旧在小镇教书,儿子由母亲照看。奇怪的是,孩子竟然水土不服起来,每隔十天半月就要发一次烧,伴有大量疱疹,但只要一回到唐山,不用医治,过两天准好。

所以,老伴儿迫切希望我能调到市区教书,可这办起来却十分困难。联系的单位都嫌我中专师范毕业学历低,还是保送的工农兵学员。当然,更主要的是老伴儿没有人脉、没有关系,他一个底层的普通工人,尽管四处求人,钻窟窿盗洞,使尽了浑身解数,到底也没办成。

我只好刻苦读书,考了大专,之后又考了本科。毕业后在朋友的帮助下,总算得以调到市区一所高中教政治。

老伴儿那几年为了给我跑调动手续,经常请假,引起厂领导的不满,受到了批评。

老伴儿一气之下辞职不干了,声言:此处不养爷,自有养爷处,处处不养爷,爷爷回家卖白薯。这大概是化用了电影《小兵张嘎》里的台词,电影原话的最后一句是“爷爷投八路”。

04.

老伴儿下海赚了钱,

但他不大把钱财当回事

八十年代初,国家鼓励经商,当时曾有一句顺口溜:十亿人民八亿贩,还有两亿正在练。企事业单位也支持职工下海,保留在编身份,叫作停薪留职。老伴儿辞职,也属于停薪留职一类。

说干就干,他不知从哪里搞来一个废旧的铁皮汽油桶,稍加改装,就成了一个烤白薯的烤炉。

桶里面焊了一个铁篦子,上层烤白薯,下层是炉子,烧煤球或者木炭。再焊一个铁框架,底下装四个滚轮,铁桶放架子上,可以推着行走在街口,现烤现卖。

不过,老伴儿并没有真的去卖烤白薯,他把这个烤炉送给了工友,工友的媳妇用了好多年。

那时,大城市和小城市之间,城市和乡村之间,信息极不对称。很多买卖,都是利用信息差做成的。

老伴儿去天津的劝业场商场、北京的王府井百货大楼,排队买裤子、羊毛衫、皮鞋,然后背回唐山,在市区和附近的大集上叫卖。他每次去王府井,都要摸一下门前张秉贵铜像的肩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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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秉贵是著名的全国劳动模范,和王进喜、时传祥一样,非常有名。

那时,人只要胆大敢干,盆满钵满不在话下。老伴儿在唐山附近的镇子上,一天卖过一百多条小纹哔叽裤子,挣了近两百块钱,那会儿我教书的月工资才四十一块五。

老伴儿是个率性人,尽管出身贫寒,但也不大把钱财太当回事。有了钱便呼朋唤友大吃大喝,不会精打细算,更不要说集腋成裘、聚沙成塔,反而颇有“千金散去还复来”的豪气。不过,豪气归豪气,他却没有这等本事。

一个人散尽家财之后,又能在短时间内重聚,是需要大聪明、大智慧和机遇的。钱财对于这种人,不过是用来交换的筹码。

总的来说,挣了,也都花了,说到积蓄,略胜于无。

05.

老伴儿活得热气腾腾,

不认输,也不讲究

老伴儿是个热爱生活、追求快乐的人,他会画画、滑冰、游泳、跳舞、吹口琴,能吹《花儿为什么这样红》,也会唱歌,不算好,但不跑调,我听他唱过《梁祝》《满怀深情望北京》。

我就不行,他常笑我五音不全,所有的歌经我一唱,全是一个调调,高音上不去,低音下不来。

他也是个勤快人,几乎从不闲着,我娘家的板柜、碗橱、饭桌、小凳子,都是他动手做的。

我俩从一起过日子开始,几乎都是他做饭。烙饼、蒸包子、包饺子、炒菜煮汤、炖鱼炖肉,都不在话下。只要在家,老伴儿一大清早就开始忙活,往往等我们起来,饭菜已凉,他再热一遍,不厌其烦。

买菜购物是老伴儿很喜欢干的事情,他不让我去,说我买的东西既贵又不好。我也不愿意跟他去,看不了他碎碎叨叨讨价还价,但凡吃的,都要抓一块儿放在嘴里嚼嚼,我觉得很难堪。

老伴儿嘴馋,总爱吃点儿好的。日子稍有了起色后,家里几乎每顿都有鱼和肉,他尤其喜欢吃牛头肉、牛板筋、羊杂碎、驴板肠。有一次用高压锅煮羊下水,没有盖紧锅盖,里边的汤汤水水全都飞了出来,其中一块羊肠子飞到他脸上,烫红了一大片,过了一个夏天才不见痕迹。

我第一次下馆子,是老伴儿带我去回民饭店吃涮羊肉。我嫌膻,只吃了一个烧饼,他要了两斤羊肉全都吃光光,还喝了十四碗啤酒,当时啤酒是两毛钱一碗。

一九九一年,闺女出生,那年头计划生育抓得很紧,闺女是个意外的惊喜。闺女长得好看,成为老伴儿的骄傲,走到哪里,无论亲戚朋友、生人熟人,他都掏出闺女的相片,显摆一番,听人家夸漂亮,心里就美滋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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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伴儿啊,是个顶有人情味儿、知冷知热的人。

八十年代,春节回老家看望我父母,面包车里没有空调,他让我脱了棉鞋,把双脚放在他棉衣内的胸口上,我的脚不但能感觉到他的温度,甚至能感觉到他的心跳,一下一下怦怦跳个不停。

老伴儿活得像一道光,赤橙黄绿,脱活跳跃,热气腾腾。我和老伴儿生活的三十五年,除了有两次出了交通事故,他从未看过大夫,也没吃过药打过针,极少的感冒,也是挺挺就过去了,他说是药三分毒,尽量不吃。

他六十六岁生日前一天,去大集买菜,经过卖大蒜的地摊儿边,踩碎了一头蒜。摊主是个年轻小伙子,不依不饶非要老伴儿赔他一块钱,老伴儿说五毛,双方争执不下,小伙子吓唬老伴儿说要打他。

老伴儿飞起一脚,把小伙子踹出好几步远。小伙子爬起来说:“你这老东西,我不跟你一般见识,不用赔了,你走吧。”老伴儿扔下五毛钱走了。其实他也不在乎那五毛钱,他就是这么个脾气,一辈子不认输、不服软。

说了这么多,都是老伴儿的好处,其实他也有不少缺点。

他很不讲究,有点儿邋遢。每天早上刷牙,从来记不住哪个是他的牙刷,随手拿起来就用。擦脸擦脚的毛巾,也是随手抓,并且屡教不改。害得我和闺女儿子都把洁具放在另一个柜子里,只给他留一个杯子、一支牙刷和两条毛巾,但我们有时也会疏忽。

老伴儿藏私房钱,有时卖东西挣了钱不说,还嘱咐身边人“别告诉你嫂子”。

他好酒,每顿都喝,喝啤酒,也喝白酒,但极少喝醉,没有耍过酒疯。他年轻时抽烟,每天一盒,好像是“希尔顿”。四十多岁戒烟成功后,他跟我吹嘘:“老婆你看,没有我办不成的事,我啥都能戒,如果你对我不好,不定哪天,我连你都戒了。”

他去世的前一年,戒了二十多年的烟瘾又犯了,毫无节制,每天抽三四盒,抽“云烟”“黄山”,也抽旱烟,还让我帮他卷。

06.

老伴儿出过三次车祸,

我们都以为他福大命大

老伴儿去世前,上牙床还有十颗整牙、一颗半截的,下牙床有一颗整的、三颗残的。缺了这么多牙齿,没有一颗是在医院拔掉的,他觉着牙活动了、没用了,就自己用手来回摇动,生生薅下来。

老伴儿曾经把一颗拿给我看,整颗牙齿连根有两厘米多长,基本无损,仔细看有个小眼儿。

五十来岁时,老伴儿身体逐渐发福,体重一度超过两百三十斤。他也不在乎,该吃甜吃甜,该吃香吃香,一顿早餐,有时吃五个煮鸡蛋,一杯豆浆加两大勺白糖。

因为胖,人们都管他叫弥勒佛,说他福大命大造化大。我也一直以为老伴儿是个命大的人。

他出过三次车祸。第一次,轿车倒扣在路边的排水沟里,幸亏是初冬,沟里没水。三人合力打开车门,老伴儿从沟里爬上岸,拍打拍打满身的泥土,活动活动四肢,摇晃摇晃脑袋,没事儿!

第二次,老伴儿和司机都睡着了,面包车摇摇晃晃驶入逆行道,撞在一辆大货车的车身中间。据说,附近医院接到交警通知,有重大交通事故,几个大夫跑着下楼,在门口等候接诊。

我赶到医院时,老伴儿在抢救室躺着,满头是血,不省人事。大夫让我看看是不是家人,我只看了一眼那又粗又大的手脚,就确定是他。

一会儿,老伴儿醒来,做了全身CT、核磁、超声波等检查。简直是奇迹,内脏和骨头都无大碍,只头部有三处皮外伤,一共缝了十三针。在医院住了三天,尽管胸部还很痛,但他不顾医生劝阻,坚持出院。万幸的是,司机也只轻微擦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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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次,一天夜里老伴儿与朋友喝了酒,想开车回家,车停在饭馆门口时,后面的车辆顶到他车上,他膝盖受伤,被送去骨科医院。

一开始大夫说要做手术,全面检查后,发现老伴儿有严重的冠心病。经过会诊,大夫认为,手术风险太大。

他跟我说:“大姐,你不是医生,不知道他的心脏病有多严重。这么说吧,你丈夫随时可能出事,一出事就是大事。膝盖受的伤先别管了,顶多就是走路有点儿瘸,赶紧到专科医院进一步检查,治疗冠心病吧。”

老伴儿说,医院总是吓唬人,别听他们的。于是也没转院,直接回了他的小作坊,坐着轮椅指挥工人干活,生怕耽误了买卖。

老伴儿的腿被鉴定为九级伤残,他去世后,肇事方赔付金到账,两万四千元。实际上,当时他的病已经很严重了,他也是有感觉的,比如胸闷、气短、心慌、后背疼。

但他全然不当回事儿,顶多去药店买些复方丹参滴丸吃。不舒服了,就含几粒速效救心丸。

医生的话是对的,一年后,老伴儿出事了。

07.

小小的水泥池穴,

成为老伴儿的新家

二○一五年二月十日,农历腊月二十二,老伴儿早早起来,说要去老刘家。老刘是老伴儿认识了五六年的朋友,我也和他一起吃过两次饭。

老刘在老伴儿的木器厂定做了二十多万元的红木家具,陆陆续续付的账,还差一万多块钱。

家具摆放在老刘家有暖气的房间,干热导致局部开裂,因此后面欠的尾款,老刘就想赖掉。老伴儿没同意,只答应重新刮泥子打蜡进行修补。那天老伴儿去老刘家,一是想看看家具开裂的程度,趁工人还在给修修,二是把尾款在年前结清。

我劝他说:“家具开裂了,人家还能给吗?要不就算了,大过年的,别再把你气个好歹的。”

“开裂是因为他们家有暖气,空气干燥,木料是他跟着亲自从市场挑选的,我只负责加工,裂了也不赖我们,他必须得给钱。”老伴儿说。

临出门时他又嘱咐道:“把我昨天吃剩的梨和苹果放在冰箱里,别扔了,晚上回来我吃。”这些水果是我昨天晚上给他洗净削好的,依着我是要扔掉的,老伴儿不让,那就放冰箱吧,反正他肠胃极好,吃啥也不闹肚子。

刚走一会儿,他又回来,说厂里只有一个炒锅,不够用,家里有个大的,平时也用不着,说完便提着大炒锅欢天喜地往出走。

走到门口他又叨叨:“今天要完账,给工人开支放假,明天就去批发市场买年货,今年都买好的,我也不省着了,招呼弟弟妹妹,一起好好过个年。”

我那时已经从单位退休,经营着一个加工包装盒的小作坊,雇了几个妇女糊盒子。

上午,我在店里和工人赶做一批活儿,忽然接到闺女的电话。闺女告诉我,刚才有自称唐山公安的人来电话,说她爸出事儿了。闺女焦急地问她爸在不在。

我说:“你爸好着呢,早上出门要账去了,你接的准是诈骗电话,别理他。”

也就过了两三分钟,我接到一个陌生电话,对方说是派出所的,老伴儿发病了。

我在电话里说:“怎么不打120送医院!”

对方把地址给我,说:“你赶快过来吧,见面再说。”

这时儿子也来敲门,说派出所来电话,通知说他爸出事儿了。

我和儿子打车匆匆赶往出事的地点,大约二十分钟后,来到一个小区五楼的一户人家,那正是老伴儿去讨债的老刘家。

进门一看,老伴儿仰面躺在客厅地板上,四肢摊开,胳膊和口鼻处挂着输液、输氧装置。一位穿白大褂的医生说,他们十点四十五分接到急救电话,十分钟便赶到了现场。这些医疗设备是挂上准备施救的,但人已经不行了。

我跪在地板上,摸了摸老伴儿的脸和手,还是热乎的。我趴在他心口,用那一侧好耳朵听了听,没有心跳。我还是想送医院,试着抢救一下,但大夫说:“不行了,没救了。”

我坐在地上,仰头问老刘怎么回事。

老刘说:“大哥敲门进屋坐下,说要看看家具开裂的程度,下午让工人来修。我给大哥倒了杯水,说:‘大哥,你看家具都开裂了,你给我修好,剩下的钱就别要了。’

“大哥从兜里摸出一个小瓷瓶儿,倒出几粒药丸放嘴里。我问怎么啦,大哥说心脏不舒服,吃点儿药。

“我就坐在大哥桌对面,看他喝水。我问怎么样,好些吗,大哥没有答应。这时我发现他的脑袋耷拉了。

“我赶紧站起来,拍拍大哥的肩膀,问怎么啦、怎么啦。我看大哥这是出事儿了、犯病了,赶紧叫120。一会儿车就来了,大夫看完说人不行了,事情就是这样。”

两天后,老伴儿火化,时年六十七岁六个月零二十七天。我分别花了八千八百元和一万八千元买了骨灰盒和墓地。老伴儿的单位给了四万多的抚恤金和丧葬费。

小小的水泥池穴,成为老伴儿的新家。我为他放了二十八枚硬币,放了他用过的放大镜、开瓶器、指甲刀,放了一双旧拖鞋、家里和商店的所有钥匙,还放了一个MP3播放器,里面录制了他生前最喜欢听的《梁祝》《葬花吟》等四十多首歌曲。

08.

老伴儿啊,

你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普通人

我和老伴儿共同生活了三十五年,虽说不上举案齐眉、恩爱有加,却也算和睦。他比我大,知道让着我。

三十五年里,我们有一日三餐中沉淀下来的不离不弃,有共同生活中生成的理解和默契,虽然也有分歧、有争执,甚至吵架,但他已经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生命的一部分。

七十岁的奶奶,在小红书上连载老伴的一生

当命运的手术刀强行切割,切过骨骼、血管、肌肉、神经,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是无法用语言和文字表述的,更何况没有有效的麻醉剂。

倏忽间,老伴儿已经走了近十年。我还是低估了离别的不适,低估了在漫长岁月里积累起来的召唤的力量。每当夜幕降临,我像幽灵一样在各个房间里游荡,他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词,都在黑暗中闪着亮光。

我和老伴儿晚年基本都不外出。以前夜里睡得迷迷糊糊,伸手一摸,总有老伴儿在身边。现在每次醒来,他都不在,空空荡荡,只有手机闪着冷光,打开看看,里面有他的照片。

我禁不住想:他在哪儿啊?那边冷吗?

闺蜜二姐说:“你看你,比十八守寡的还来劲,你有劳保,日子又不愁。”她哪里懂得,十八岁的寡妇,尚有大把的岁月,可以改嫁,再谈一次,甚至两次三次恋爱,而一个六十岁的老寡妇还有机会吗?就算有,在这人人想索取、不愿付出、互相算计的黄昏恋中,敢嫁吗?

有同事问我,快十年了,还想他吗?

怎能不想呢?

想刚结婚那时,我常常就他关于婚史和年龄的欺骗行为进行讨伐。开始他还有点儿愧疚,后来就没脸了,只要我一提,他就唱评剧《刘巧儿》:

想不到年迈人又做新郎

⋯⋯

你看我穿的本是绫罗绸缎,

腰里装的净是大洋钱。

⋯⋯

他一边唱,还一边学老地主王寿昌一瘸一拐颤颤巍巍的样子。我气得把一只空碗扣在他脑袋上,碗掉下来,一地碎片,他一边打扫一边接着唱,一副无赖样。

想那两地分居时,老伴儿夏季在我家休探亲假。村东有一条弯弯的小河,我教书的学校就在河边。老伴儿常下水,或洗澡,或摸鱼,其实没有摸到过鱼,经常摸到蛤蜊。

有一次,他摸到一只螃蟹,拿回家烧火煮熟,举着让我妈吃。我妈说:“我没牙,你吃吧。”他就自己剥蟹壳,吃蟹肉,连最小的爪尖儿也要抠着吃干净,边吃边遗憾村里没卖啤酒的。一只小河蟹,吃成了大餐。

我妈悄悄跟我说:“长得五大三粗,也快奔四十了,怎么像个孩子呢?”

怎能不想呢?

想他睡觉时的呼噜呼噜,想他吃饭时的吧唧吧唧,想他数钱时得意而专注的眼神,想他手指间淡淡的烟草味,想他浓浓的唐山老呔儿口音,想他吹牛时的夸张得瑟。

老伴儿啊,你听我絮絮叨叨说了这么多,还说了那么多坏话,连你的隐私都说了,是不是不高兴?可你就是这样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有谁比我更了解你呢?

你赡养老人,生儿育女,作为人类繁衍延续链条上的一环,已经完成了使命,人一辈一辈不都是这么来、这么去的吗?来时,没有天显异象,走时,也没有星斗坠落,你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普通人。

老伴儿,等着我。不要着急,我慢慢说,你慢慢听;我慢慢写,你慢慢看,总有相见的一天。

七十岁的奶奶,在小红书上连载老伴的一生

本文摘编自

七十岁的奶奶,在小红书上连载老伴的一生

《我不擅长的生活》

主编: 小红书

出版社: 文汇出版社

出品方: 新经典文化

出版年: 2025-6-1

七十岁的奶奶,在小红书上连载老伴的一生

编辑 | 草儿

主编 | 魏冰心

配图|《朱同在三年级丢失了超能力》《井》《独自等待》《瘦身男女》

封面图|《人生果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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