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夏天,班卓独自从新疆出发,翻越帕米尔高原进入巴基斯坦,然后从巴基斯坦西北边境进入阿富汗的荒漠之中,从北至南、从南至西地将阿富汗转了一圈。对很多人来说,阿富汗只是新闻里那个与战争、贫困、饥荒、恐怖主义等字眼挂钩的遥远陌生之地。但在班卓笔下,一个个普通又鲜活的人出现在读者眼前:追求自由、热爱乌尔都语文学的巴基斯坦青年,自幼父母双亡的喀布尔旅馆经理,曾是空手道冠军的现役警察,为巴米扬绘制地图的日本青年,河谷里的村民与中巴上的少年,突然求婚的单身男子与坎大哈的八口之家……他们有着自己的喜悦、哀愁、梦想、困惑,如同你我一样认认真真地度过每一天。
班卓以她特有的细腻、谦逊、好奇,将目光诚恳地投向他者,因而有机会观察、接触形形色色的阿富汗人,近距离地与他们相处相知,建立了短暂却珍贵的缘分与联结。“我写下的并不是一份关于阿富汗的战后调查报告,而只是我看见的在那里生活着的人们的生活。事实上灾难远未结束,人们依然生活在贫困和饥荒之中。可是人们在生活着,并且如同你我一样渴望生活、热爱生活。我所写下的,也许只是一份关于生活的表白。”
《陌生的阿富汗:一个女人的独行漫记》,班 卓 著,世纪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
>>内文选读:
巴米扬,我们的记忆
下车时已近黄昏。背着包沿着山脚拐一个弯,就看到了曾经矗立着巴米扬大佛的那面山崖。窟窿巨大,空空如也,包裹着一片静默的昏暗。
我将背包放在脚边,双手驻腰,在山崖下默然凝望了许久。又回头看看在山崖下河谷边平展延伸的村子,几排高高的白杨树掩映着土黄的民舍和一弯高挑的银白新月,尾巴摇曳的牛群和骑在驴背上的牧牛少年正向村里走去。
眼看着西边的红霞沉坠,天色逐渐昏暗下来,我也就背上包,沿着细细的田埂穿过马铃薯地,穿过收割后的田野,穿过水草丰茂的池塘,穿过在村头树下聚集的村人,走进了巴米扬镇。
这个镇的历史并不长,三两年而已。刚才在山崖下看到的那片断壁残垣正是巴米扬镇旧址,随着两年前巴米扬大佛粉身碎骨,那里也一起成为让人难以辨识的废墟。
新修建的巴米扬镇上只有一条不长的黄泥街,前后不过四五百米,车子一过便尘土飞扬,可以想见雨季时这里会是怎生个泥泞模样。沿着狭窄的街道,两旁密密麻麻排列着用长条木板钉成的简陋屋子和黄色土坯房,大都是各色小杂货店。
简陋和破败,是战争给这个小镇留下的烙印。
我从镇上走过,大概是出于无聊,那些在街上蹲着或在小店门口坐着的人用长长的目光尾随着我。那些目光并不总是友善的,时常带着戒心与嘲讽。但哪能要求人们总是对人友善,尤其是当他们的生活和自尊已被战争摧毁得差不多的时候。
小镇上只有两家旅馆,一家在镇子中间,另一家在镇尾的大槐树底下。镇尾那家旅馆的老板和他的家人以及旅馆伙计都是哈扎拉族,他们都长着一张哈扎拉人特有的源自蒙古人的面孔。我费了许多口舌,老板才迟疑地同意我以每晚三美金的价格住在屋顶会议室的地板上。和我一见面就很投缘的小伙计在一旁急不可待地搓着双手,好似生怕谈价失败我便不会在此住下。老板和我刚商定下来,他便快乐地掮上我的大包飞奔上楼。
这间大屋占据了整个楼层,四五十平米的样子,靠墙孤零零地放着一张会议桌和数把椅子,一扇木门通往屋顶平台。打开门走上平台,迎面而来的是广阔的田野,远处弯弯曲曲的小溪在暮色里微微发亮。林中的巴米扬村,炊烟袅袅升至空中,又随风飘散。
一转眼小伙计已将一块垫子和毯子扛上楼来。
“还需要什么吗?”小伙计帮我在角落里铺上垫子,站在一旁用蹩脚的英语问。
“不用了。”我用阿富汗通行的达里语回答他。
他的眼睛一亮。“你会说我们的话!”他高兴得掩饰不住嘴角的笑容,那敦实的脸庞被太阳晒得又黑又红,看上去真像个中国农村孩子。
“‘你好再见谢谢不用了在哪里吃饭’,我只会说这些,哈哈!”我将自己会说的达里语飞快地唱了一遍,我们都笑起来。
小伙计下楼了,临走时细心地帮我将门掩上。我在垫子上坐下来,打量这个空旷的大房间。在汽车上颠簸了八九个小时,疲累使我很想直接躺倒睡觉,真的躺下来时脑子里却清清明明,睡意全无。透过窗子我看到一片暗蓝的寥廓天空,净无一尘。
没有人来打扰,我安安静静地躺了许久,眼看着窗外的天色变黑,星星开始明灭闪烁。
不知过了多久,在睡梦中隐约听到虚掩着的门被推开——会议室的门没装锁,有人走了进来。我顿时惊醒,噌地坐起身来。
“是谁?”我大声喝问。
对方显然比我还吃惊,他慌忙答了句什么,边说边提起灯照着自己的脸。原来是住在楼下的日本人。他说旅馆没电,就想着到屋顶平台上看星星,并不知道今晚这屋里有人住。听他这么说,我便找出火柴把身边的蜡烛点亮。傍晚入住时听老板说过,楼下住着四个日本人,他们受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派遣来为巴米扬绘制地图。
这个日本人胖乎乎的,穿着一件褐色的阿富汗长袍,腰上斜系着一个腰包。我们就着灯光相互打量,想起刚才的情形都笑了起来。
“对不起,打扰了。”
“不要紧,既然时间还早,就去看星星吧。”
我将毯子披在身上,推开门,和他一起走到平台上。平台上摆着一张塑料桌和好几把椅子,旁边散落着三五个可乐罐。冷风一吹,我霎时清醒了。我们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他叫昌弘,亲切而随和,我们很快就成了朋友。
“你对阿富汗是什么感觉?”昌弘问我。
我想了想,觉得很难回答。
“我对阿富汗的感觉在另一个国家时也产生过,那是在柬埔寨……”我尝试着。
“那时我坐在窗户密闭、空调宜人的旅游中巴上,车子疾驰过遗留着弹坑的简陋道路,身后扬起遮天蔽日的尘土。那是一片红色的土地,厚厚的红色尘土挂在道路两旁的棕榈树、芭蕉叶上,挂在破败的茅草屋顶上,看上去就像一层坚固的红色铁锈。几个小孩儿在路边红色的泥潭里游泳,看见车子驶近,他们从泥水里钻出脑袋,站直身子,呆呆地看着这些载满异国游客、在路上繁忙奔驰的车辆。
“我看到他们,蓦地心痛难忍,又对自己的游客身份十分羞惭。我靠在车窗上难过地问自己能为这个国家做点什么,可我什么也做不了。在阿富汗也是如此。你正在为阿富汗做点什么,不像我,只是一个游客。我常为这种游客的身份感到为难,感到羞惭。”
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回忆的闸门竟然打开了。
“这样的感觉在印度也有。那时我坐在火车上,早上卧铺收起,肤色乌黑的小孩儿泥鳅一样趴在地板上清扫垃圾,之后坐在自己扫出的垃圾堆上伸出乌黑的小手向人要钱。他们是‘贱民’的孩子,他们的孩子也将是‘贱民’。看着他们的小脸,我不禁想若是自己出生在印度,可能也会像他们那样在别人脚底爬来爬去地擦洗地板。”
一时间我仿佛看见了曾遇到过的那一个个人。我们沉默下来,只听见远处的风儿在林子间招徕风声。
“对不起,说起这样沉重的话题。”我低声说。
我从未与人谈及这样的话题,谈及我们那天真而脆弱的良心,我们甚至无法与人谈论这样的事。等到真的说起来时,虽然感到千言万语直涌了上来,却又难以说出,只觉自己被什么东西噎住了似的。
“你很善良。”昌弘端详着我。
“善良?可光是善良又有什么用?我无法帮助他们,善良只能让我感到自己的无能和渺小。有时候,善良就像一种高高在上的廉价的同情,我和别人一样厌恶廉价的同情和善良。”我有些激动,悲伤也突如其来。
昌弘转而说起自己的经历。他在大学里学的是地理,毕业后去了斐济,在斐济的博物馆里待了四年。
“当时在那个岛上,在博物馆的小房间里,时间似乎过得很缓慢,可是离开后才发觉其实一切都很短暂。我不知道自己后来会那么思念斐济,思念那些小岛,还有岛上的人。我也不知道斐济早已不知不觉地进入了我的生活。”
离开斐济后,昌弘回到日本,进入现在这个制图公司。
“我们公司接受了联合国的委派,请员工报名参加这项工作,我便报名来了,很简单。我只想看看阿富汗,看看这里的人,我也看到了。但我未必真能帮助他们,我能做的只是我的工作。我想只有他们自己才能帮助自己。”
这听上去很合理,甚至太合理了,反而令我不知是否应该表示赞同。虽然我也只能是“看看”,但我意识到,我们这些陌生人,如果只是凭借着善良和真诚来应对这个世界的残酷真实,那我们的善与真就只会显得那样奢侈和幼稚,那样软弱无力和不堪一击。
善良有用吗?我们如何才能在内心的善良和外界的残酷间保持平衡,而不让善良变得软弱或者变成虚伪?我们又该如何保持真诚,而不让真诚沦为夸饰,一触碰现实就即刻碎裂或演变成自欺欺人?
我想这样问,却终究没有开口。我是在问自己,也只能是问自己。
我想起许多往事,想起许多在路途上和生活中必须直面的东西。这些问题也许根本没有答案,它们潜藏在生活的底层而非表层,没人会强迫我们沉入水底去寻找,除了我们自己。我们只需停留在表层就可以很好地活着。
我们的生活,真诚的、善良的、脆弱的生活。
我们陷入久久的无言。
抬头望去,空中正是一枚弯弯的暗金色的新月,月牙口镶嵌着晶莹璀璨的孤星一点。一个圆圆的沉重的钢蓝色轮廓叠映在月亮表面,在茫茫的黑色天幕上将弯月勾勒得分外清明——那是地球的轮廓!我们在地球上,我们在这里,竟然在遥远的月亮上清晰地看到自己的轮廓。
我惊喜万分,指着月亮对昌弘说:“你看!你看!”
在那一刹那,我们的世界是那么美好,那么不可思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