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西历史博物馆第四展厅里,上千平方米空间陈列着319件文物,而这仅占“何家村窖藏”全部文物的三分之一。即便如此,所展示的金银宝器无一不贵重,从中还能窥得礼仪、祭祀、饮食、服饰及养生等唐代贵族生活。
一排幽暗的灯光下,策展人为此展览取名“大唐遗宝”。5月18日,历经两年多的提升改造,何家村窖藏文物重新对外开放,吸引了众多观众的目光。
之所以命名“大唐遗宝”,陕西历史博物馆陈列展览部副研究员田卫丽告诉上游新闻记者,“它们是宝贝中的宝贝,见证了大唐的辉煌。”
令人惊奇的是,这上千件珍宝被发现时,它们仅藏于两个陶瓮和一个银罐中。
它的主人是谁?何时所埋?因何而埋?……时至今日,一切都是待解之谜,这也为“何家村窖藏”增加了几分神秘。
▲“何家村窖藏”的两瓮一罐,内藏着上千件文物。摄影/上游新闻记者 贾晨
建房挖出两瓮一罐大量珍宝震惊世界
这些“宝贝中的宝贝”被发现,源于一次偶然。陕西历史博物馆编辑出版的《大唐遗宝·何家村窖藏》一书详细记录了发掘经过。
1970年10月5日,星期一。西安明城墙含光门以北的何家村,工人们正忙着修建一栋2层建筑。当时缺乏大型机器,挖地基全凭工人们手里一把铁锹。
这日,地基北侧已挖至0.8米深,工人一铁锹下去凿出一个陶器,瞬时,陶器一角被磕出一道口子。
工人们顺着陶器向下刨,工地负责人也得到“发现陶瓮”的报告。不久,刨出的大陶瓮被众人抬进工地办公室。
工人们从这个高0.65米、腹径0.6米的陶瓮中取出大量器物,有金、有银,还有玉。
如此小的陶瓮竟能装下如此多的宝贝!众人惊诧。不久,有人在发现陶瓮的西侧,又挖到一个提梁银罐。银罐看上去更小,高0.3米,腹径0.25米,可罐盖得紧,打开它,费了工人不少气力。
《大唐遗宝·何家村窖藏》一书曾援引时任一名工地负责人的回忆称,当陶瓮和银罐里的器物一一掏出,金银珍宝便铺满了整间办公室的地面,一时间,室内耀眼夺目。
几经辗转的报告,最终传至原陕西省博物馆(陕西历史博物馆的前身),文物工作者看了实物,确认这些金银珍宝、甚至陶瓮、银罐,都是文物。
▲鎏金舞马衔杯纹银壶,是陕西历史博物馆的镇馆之宝之一。摄影/上游新闻记者 贾晨
全面现场勘探的要求当日便下达。当天下午,擅长考古钻探的文物工作者带着洛阳铲返回基建工地,可此后几天却一无所获。
第5天的10月10日已临近傍晚,文物工作者一探铲戳下,地下传来清脆的金属声。“有货!”当时怕节外生枝,文物工作者压住兴奋,佯装镇定,在地上标了一个记号,扛着探铲匆忙返回博物馆。
基建工地又有新发现,次日清晨,多名考古人员带着洋镐、铁锨、手铲等工具,再次返回基建工地。
很快,在第一只陶瓮出土地向北约1米,离地约1.3米处,另一只陶瓮的顶部也露了出来,大小、形状与第一只陶瓮相似。但陶瓮积满了水,七八个人用粗绳捆绑、木杠才将陶瓮抬出。
珍宝再有发现,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因担心发生意外,这些文物被连夜运回博物馆。
参与当时发掘的文物工作者也没想到,这两瓮一罐内发现的文物,此后会震惊世界。
▲鸳鸯莲瓣纹金碗,是陕西历史博物馆的镇馆之宝之一。摄影/上游新闻记者 贾晨
价值相当于15万名男丁一年的租粟
文物被一一拉回博物馆,在办公室西侧台阶上,工作人员开始清点、登记、造册,闻讯赶来的博物馆领导和业务人员无不称奇。
这“两瓮一罐”里,究竟收纳了多少宝贝?
据统计,金银器、宝玉珍饰、贵重药物、中外钱币等文物近千件。其中,金银器皿271件、玛瑙器3件、琉璃器1件、水晶器1件、玉带10副、金饰品13件……另有朱砂、金箔、琥珀、玉材、宝石等名贵药物,还有珊瑚及红绿蓝黄宝石。
这么多宝贝如何装进陶瓮和银罐?至今仍是考古界研究的一道难题。
1970年11月,“何家村窖藏”发现不足一个月,陕西省博物馆在馆内大会议室首次举办了“何家村唐代珍贵文物”临时展览,受邀请的都是考古界、博物馆界的同行。同行看过后都纷纷称赞。无论从过往考古发现,还是传世珍品,“何家村窖藏”的许多器物都属孤品,甚至个别器物也仅在壁画或古本中出现。
这批文物贵重不仅体现在当代,即使放在唐朝也价格不菲。
据当时参加挖掘清理的学者估算,仅其中金银器和10副玉带銙的总价值,约折合唐代天宝年间3830万钱,相当于大约15万名男丁当时向唐朝政府缴纳的一年租粟。
1971年7月5日,闭馆5年的故宫博物院恢复对外开放,一场“全国出土文物珍品展”在故宫慈宁宫举办,全国各地均送去出土文物参展:河北“满城汉墓”出土的金缕玉衣和长信宫灯;甘肃“武威雷台汉墓”出土的马踏飞燕;湖北京山出土的曾国铜器……陕西,便是何家村窖藏。
1971年7月9日,恰逢时任美国总统国家安全事务助理亨利·基辛格来华访问,在京停留48个小时内,除秘密会谈外,基辛格还参观了这次展出。
后来,“何家村窖藏”被评为20世纪中国百大考古发现之一。迄今,陕西历史博物馆共有国宝级文物18件,“何家村窖藏文物”便占了4件。
▲镶金兽首玛瑙杯,是陕西历史博物馆的镇馆之宝之一。摄影/上游新闻记者 贾晨
主人身份众说纷纭
从出土那天起,“何家村窖藏文物”便有太多疑问等待世人解开:它的主人是谁?何时所埋?因何而埋?……50多年来,对它的探索和研究从未间断。然而,这些谜题至今仍旧困扰着学界。
说法一,邠王李守礼说。
1970年,“何家村窖藏”发现后,发掘者根据文物中银饼、金银器物形制、纹饰等器物判断认为,“这批文物的时代下限应在盛唐晚期(约八世纪末期)”。又根据出土地点初步认为,文物出土地是何家村,依据唐长安城地理坐标判断,这里曾是“兴化坊”周边,而文物出土地在邠王府的部位之上。
唐朝邠王李守礼是章怀太子李贤的次子,章怀太子李贤是武则天和高宗李治的第二个儿子。受政治风波影响,李贤30岁时在巴州自尽。李守礼自小被幽禁在宫中,直到唐中宗李显时才恢复自由。
或许是童年阴影影响,李守礼一度过着非常奢侈的生活。
对此说法,郭沫若也明确提出,“何家村窖藏”是“唐玄宗李隆基天宝十五年六月,因安禄山治乱逃奔四川时,邠王李守礼后人所窖藏。”
说法二,租庸使刘震说。
2003年,北京大学齐东方先生采用排除法提出,“何家村窖藏” 与宅邸在兴化坊的租庸使刘震有关。
租庸使,是唐代中央专门设置的征收租庸调的官员。税银、贡品都有可能经刘震之手。
《唐两京城坊考》记载,唐德宗时期,长安城发生泾原兵变,租庸使刘震让人押着“金银罗锦二十驼”出城外逃,自己则与家人随后赶来。这段文字透露出,刘震手里掌握着大量的财富珍宝。
齐东方做了这样一个推测:在突遭战乱时,连皇帝都逃离京城。有条件、有权力处置官府财物的刘震,先派人带走“金银罗锦二十驼”,而自己则与家人随身携带经精心挑选的宫廷珍宝逃跑。何家村埋藏的珍宝都是体积小、价值高、少而精的珍品,便是很好的旁证。此后,刘震夫妇被斩。刘震私藏的珍宝,也成了无人知晓的秘密。
说法三,李守礼长子李承宏说。
2016年,陕西历史博物馆杭志宏先生提出另一种说法,“何家村窖藏”,属于李守礼的长子李承宏。
杭志宏先生认为,“何家村窖藏”出土位置应该就是唐时邠王府旧址。邠王李守礼741年去世。763年10月,吐蕃人攻入长安后,立李守礼长子李承宏为皇帝。此后,李承宏在长安做了15天皇帝。
▲何家村窖藏文物中的赤金走龙。摄影/上游新闻记者 贾晨
“何家村窖藏”来源复杂,有皇家内库,有朝廷收缴物、甚至私人藏品,看到形势不妙,按照当时运力,也只有临时皇帝李承宏有这个能力将这么多珍宝移出,埋在自家宅邸,而当时皇城离他家也不远。
除此之外,“京兆尹孟温礼说” “靖国公裴度说”“中尚署说”……关于“何家村窖藏”主人的论证,从未有过间断。但一番考证过后,必有人能列出反证。这也让“何家村窖藏”增添了更多神秘色彩。
目前,学界普遍认为,从文物等级看来,“何家村窖藏文物”的拥有者,至少是三品以上官员,也可能是皇亲贵族,甚至是皇帝本人。
▲何家村窖藏文物,银药盒和所藏药材。摄影/上游新闻记者 贾晨
千年文物品味盛唐生活
“何家村窖藏”发掘已过去50多年,关于它的探索和研究已历经几代人,至今仍未间断。
陕西历史博物馆陈列展览部副研究员田卫丽还记得,2010年,“何家村窖藏”发现40周年之际,陕西历史博物馆曾将“何家村窖藏文物”举办为常设专题展,这是当时最大一次集中展示。
那时,田卫丽大学毕业刚两年,还只是老师身后的“小跟班”。她记得,第一次近距离接触这批金银、玛瑙、水晶、玉带、琥珀、宝石,便感到贵气。
“如果当时有朋友圈,那一定要拍张照炫耀一下。”田卫丽笑着说。
那次专题展已过去十余年,如何再次讲好“何家村窖藏”文物及其背后的故事,成为策展团队的一道难题。
“起初,我们也想面面俱到,但很快,我们就放弃了这个想法……”田卫丽说,“何家村窖藏”是一本研究唐代的百科全书,随意抽出一件文物,都能写出数万字的故事。除了器物的贵重之美,细品文物,角度不一样,所看到的故事也不一样。
有人从中看到了唐时长安城的繁华,有人解读出盛唐的政经制度,有人瞧见了当时的流行文化,也有人读出了大时代下贵族背后的悲欢离合……
“展示这批文物,我们也只是提供一种视角,希望观众离开时,能带走一堆问题。”田卫丽解释说,有了问题,才会有进一步研究下去的动力。
其实,走进“何家村窖藏文物”展览,了解背后的故事,犹如一次穿越。一千多年前,当它的主人决定掩埋它时,是否有过感慨?这瓮、这罐里的上千件藏物,曾经常伴主人左右。
如主人出门时必备的配饰,可能是挂在手臂上的“镶金白玉臂环”,也可能是挤在腰间的那条“狮纹白玉带銙”。每个配饰都彰显着主人的身份。纵使唐朝大将李靖攻克南梁皇族后裔萧铣,皇帝赏赐李靖的那条玉带,也不过与“狮纹白玉带銙”有几分相近。
那尊“桃形忍冬纹镂空五足银熏炉”,每日官员上朝可能都能见到。侍者将胡人进贡的香料点燃,置于熏炉内,清香环绕于朝堂上。
▲“何家村窖藏”文物吸引市民关注。摄影/上游新闻记者 贾晨
下朝后,同僚或皇亲们一起狩猎于城外,主人腰间的“鎏金舞马衔杯纹银壶”,可能装着酒。容量虽不多,但银壶上刻的鎏金马可是北方游牧民族的文化,在当时,那可能是一种时尚。
北方游牧民族的文化渗透着唐人的生活。狩猎过后的宴饮上,银杯、金碗上的纹饰都有体现。而类似各种名目的宴饮,也曾充斥着主人的生活。
友人考得功名要宴饮、节日庆典要宴饮,友人得子更要宴饮。孩子降生第三天,来宾受邀观摩给婴儿洗澡、为婴儿祈福,主人还会给客人回赠一些钱币。这些钱币,极有可能是“何家村窖藏”主人的个人收藏癖好。
从春秋战国,到秦汉三国,直至唐朝的各色钱币,都被主人藏于一处。货币中,有曾经市场上流通的,也有非流通的,甚至东罗马的金币,波斯萨珊银币也是收藏之一。
但不知出于何种目的,它的主人决定将这些珍宝及一些税银藏于两瓮一罐内,并埋于地下,可没想到,这一埋,便是主人与它永别……
田卫丽说,这些历经千年的文物仍然驻留在那里,只是,围绕它的人始终在变。兴许再过十年,博物馆再次提升改造,研究又有了新发现,展出或许又是新的模样。“这或许,就是文物真正的价值所在。”田卫丽说。
上游新闻记者 贾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