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她的父亲,她的情人,她的仇敌,她的负累,她的命运。她的生命是因为他才得以延续,她生命中所有的苦难都因他而起。”莉莉和猎人像午夜的阳光下一场绚烂鲜艳的梦境,这场梦没有一点征兆,翻涌起昏黄的沙尘,在芬芳馥郁的余晖下支离破碎。猎人枪杀了莉莉的母亲、伴侣,可是也用了很多爱养育了莉莉,这些爱让莉莉积蓄了力量和勇气面对人生的离散。故事的最后婴舒逃了,巴特死了,朱砂离开了,小木屋里只剩下莉莉和猎人,猎人搂着她的脖颈:“请你原谅我。是我杀了朱砂的爸爸……”莉莉当然知道,她不需要原谅猎人,因为猎人清楚得很,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他都不会失去莉莉。
《莉莉》讲述了一头母狮子的故事,有几分童话意味,又有些许成人世界的余烬。一头漂亮的母狮子莉莉被猎人抚养,不可避免地多了些人类的秉性——对陌生的东西永远充满着天真和热情的好奇心,这样的莉莉一次次博得了人类的喜欢,又一次次被同类阿朗警告。我们目睹莉莉成长,见证她从好奇热情的少女沉淀为包容沉静的女性,正如作者笛安本人所言:“这是一个女人的人生。”莉莉的一生就像大多数女性的人生,出生时作为珍宝被疼爱,经历成长的阵痛,寻一个同类奔向“自由”,在与原生家庭割裂的过程中,“觉得自己的身体像是一个被拿去塞子的玻璃瓶”,最初的自由感动慢慢消散,生活成了没有尽头的忍耐。日渐成熟的身体迎来了新的生命,生育像一根铁锚,牢牢把控住了莉莉的喉咙:“你记得,就算有一天你离开了我,我也不会离开你的,阿朗。”在马戏团里莉莉清楚地看见了阿朗眼睛里有爱情,阿朗在生命尽头像一个真正的君主,迎来了自己的爱情和复仇,阿朗的故事轰轰烈烈,像《狮子王》一般浓墨重彩地收尾了。莉莉呢?作为阿朗的伴侣、猎人的荣耀的莉莉呢?无人在意莉莉的心。
狮子莉莉在人类世界里是失语的,在阿朗身边是沉默的。柔软的心像漫天的星星落在了空旷的原野上,落在了暴虐的峡谷里,落在了嘈杂的人群中,她唯一一次忘情歌唱,纵身一跃落在了马戏团的观众席里。莉莉将这次忘情献给了阿朗,献给了猎人。
猎人,应该怎么描述他呢?他是莉莉的父亲,是莉莉的情人,是莉莉的仇敌,他是氤氲情绪的源头,是残缺生命的拼图,是静谧夜空的流星。莉莉见证了猎人的光辉岁月,目睹了猎人的失明落寞,猎人可以褪色,可以枯萎,怎样都可以,但只要莉莉在他身旁,他就能重新举起猎枪。
随着莉莉不断经历离散,她和猎人的角色也在逐渐发生变化,最初猎人是父亲,是一声令下的主宰者,但后来猎人是脆弱的盲人,需要莉莉来保护他。莉莉保护着猎人,让他本已经沧桑的人生重焕光彩。因为莉莉,猎人再次成为镇上的英雄,因为莉莉,猎人获得了婴舒的陪伴。婴舒啊,“粉红色的她在半空中飞翔,像一片带着露珠的花瓣”。她夺走了阿朗的爱,夺走了猎人的承诺,还要帮着别人夺走朱砂,莉莉曾经的一切都被这个女人夺走。但莉莉不怨恨她,因为她明白婴舒和阿朗一样,他们的生命是为了无数次纵身一跃的瞬间,而莉莉不同,她的生命是为了承担,为了日复一日的没有尽头的忍耐去承担。莉莉早已是个勇敢的女性,她的成熟不是始于怀孕,不是来自阿朗,她说:“不是因为我们都是狮子,是因为我们都是叛徒。”那一刻她便出落成承担起一切的母亲形象。莉莉背叛了谁?狮子?还是人类?她背叛了自己,她将过去那个充满好奇和天真的自己埋葬了,寒冷的夜晚她不再需要木屋温暖的灯光,也不再依靠阿朗温暖的肚皮,她隐隐知道人生注定是一个人的旅程,离散总在不经意间发生,生命永不停歇,唯有孤寂如影随形。将天性掩埋,是为了承担起责任。这是莉莉生命中最难也是最重的一课。
值得玩味的是莉莉同猎人一同经历过离散,但面对爱人的离开、孩子的远去和挚友的逝世,猎人和莉莉表现截然不同,猎人像个幼儿一样祈求莉莉的原谅,他的道歉是期冀莉莉的承诺,承诺“永远不离开”,如同莉莉当初承诺阿朗一般。猎人自然不知道莉莉和阿朗之间的种种,但他依旧提出了这个撒娇式的请求。而莉莉呢,她如同一位母亲安慰着猎人,“莉莉知道自己不会再回到原野上去了……她哪里也不会去”。莉莉能去哪里呢?这片原野上已经没有狮子了,她将朱砂送走后,猎人填补了孩子的位置。过去的时间在莉莉的身体里留下了生育的痕迹、杀戮的痕迹,以及无法填补的窟窿,莉莉早已遍体鳞伤,但她的心灵却越来越坚固,她用重担加固柔软的心,承担起缺陷的人生,她的人生、阿朗的人生、猎人的人生……
对于莉莉而言,她要如何称呼猎人呢?又要如何称呼阿朗呢?他们填补了她的生命,将本来绚丽简单的梦境撕开,拉扯出炙热疼痛的碎片,像蝴蝶一样轻吻晨间的阳光,消散于梦境的结尾。故事的最后终究要告别,“当你经历过很多的离散之后,你就能很轻易地在空气中嗅出永诀的味道。莉莉走到巴特跟前,无限爱怜地,把前爪搭在了她的老朋友尚且温暖的脊背上”。人生的尽头莉莉要如何对猎人告别呢?“就这样告别吧,我的父亲、我的情人、我的仇敌、我的柔软的心……”莉莉的故事在时间里画上了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