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美妙的词:穿过

作者:黎荔

今晚,有一个词穿过我的脑海,这个词就是“穿过”。

穿过,指从一个地方经过另一个地方到达第三个地方。这个充满了动感的词,戏剧性地串连起一系列变动的地点和事件。

微风穿过房间,鸽群穿过广场,爱丽丝穿过花园的一条小径,骑士策马从一条崎岖小道穿过山谷。穿过之后,留下的是背影,是事件引发的余波,如一圈圈的涟漪荡开。穿过之后,一切都改变了,因为移动的不仅仅是位置,还有时间。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当你穿过了暴风雨,你就不再是原来的那个人了。运动导致万事万物都是流变的,所以一个事物此时和彼时并不相同。一切物体都由粒子构成,一个粒子在任何时刻只能处于一个特定的位置,它的全部“历史”,在三维空间和一维时间组成的‘四维时空’”中是一条连续的曲线,这就是“世界线”。穿过之后,就是“世界线”的给出。“世界线”意味着所有粒子的历史已经给定,无论我们再做什么都不会重新改变。

有些穿过,在极其巨大的空间尺度中。因为宇宙辽阔无垠,那些我们所熟悉的适用于地球的量度单位——米、英里等等已经没有意义了。我们用光速来量度距离。一束光从太阳传播到地球用8分钟的时间。因此我们可以说,太阳离我们8光分。一束光在一年之内约穿过10万亿公里的空间,这个长度单位——光在一年里所通过的距离——称为一光年。光年不是度量时间的单位,而是度量距离的极大单位。站在繁星点点的寂静苍穹下,你看那些璀璨的星光,穿过跃过无法计数的时空,飘落在我们的眼前,投射在我们的双眼。那些天体事件其实已经发生了数亿年,可它的光到现在才抵达地球。每一缕星光都属于遥远的过去,当时的宇宙更加年轻。穿过无尽浩渺来到我们眼眸的星辉,都是一束已经很老很老的过去的光。

有些穿过,在异常细微的空间尺度中。比如阅读本是孤独的经验,只是一个人静静地读。可是有些东西从书页穿过眼睛进到身体里喧嚣,就像《百年孤独》里阴魂不散的黄蝴蝶,在无数时空里齐齐振翅。开始时几不可闻,最终化为风暴。可那场看不见的风暴,也只有你一人能够领略,感到血液在无形地穿过纤细的血管和动脉流淌,在情感的跌宕中穿过惊涛骇浪。

还有,你是否有过那种刹那出神、灵魂出窍、陷入白日梦的经历?漫长的白昼,有时,在一恍惚间,会进入一个时间停滞的微型黑洞,完全被吸进去,被俘获。在霍金和他的同事罗杰•彭罗斯的宇宙模型里,宇宙大爆炸是真实存在的。宇宙大爆炸是一切的起点,开启了时间,而时间的终点则在黑洞。但是,黑洞真的是时间的终点吗?有科学上的猜测,自转的黑洞会塌缩成一个由压缩物质组成的环,而不是一个点。如果从这个环中间穿过去,可能会经历时间倒流,甚至穿行到另一个宇宙。每次在恍惚出神之后,重新回归现实,我总会觉得,刚才的我,经历了一次小小的灵态飞行,从一个微型黑洞中穿过去了。然后,我又再回到原来的世界中。

我还经历过这样一种穿过。在夜深时分,有什么东西,无以名之的某物,轻轻挪动,盲目地穿过我,在夜间,在肝和胃之间。来到心脏这儿,犹疑不定,徘徊思量,又继续深入,寻找过往在我体内留下的残迹。于是,我穿过盛夏的风和燎烈的光阴,看到了一座带阁楼的二层岭南民居,爬满密密麻麻藤蔓的院墙,绿色树荫下摆着桌椅,桌子上的白瓷盘,堆满了熟透的红紫李子。这是我儿时的院子,家里点着灯,传出了一老一少两个人的笑声:一个是我的声音,另一个则是我去世的祖母的声音。其实那院子早被拆迁了,消失了。没想到穿过我的身体,在身体里遥远的某个地方,那院子还在那儿,一切都保存得好好的,从风景到气味和声音,如同少年的我从未离开过。

从一个地方经过另一个地方到达第三个地方,穿过真是一个美妙的词。

每一天,当太阳以新的姿态升起,我们走出家门,穿过走廊,穿过街巷,穿过人群,穿过雾与风。太阳移动的光线缓缓延伸着,像海草那样轻易地穿过,城市中无数的栅栏和门窗,逐渐西斜,滑向天边。直到黄昏来临,当我们仰视,它已在那里,穿过群星之网到来。月亮从天边升起,散发紫色光晕,穿过枝桠的缝隙,静籁倾泻。

每一天,食物穿过我们的身体,光阴穿过我们的皮肤。有时要穿过兵荒马乱,有时要穿过生死离分。但无论如何,当我们透过透明的空气,黑水晶一样透明的夜空,看到微弱而温暖的星光穿过无法计数的时空投射到双眼,我们就依然确信,世界如此美好,生命如此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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