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店流年|肖复兴

2023年12月30日,游人在北京什刹海冰场体验冰上运动。新华社照片(李欣 摄)

小区里,有家理发店。二十多年前,我住进小区,搬家一身泥猴,头发又脏又乱,看见这个理发店,走了进去。店不大,只是靠着围墙建起的一排屋子中的一间,有些拥挤,三把理发椅,几个凳子,一个带热水器的洗脸盆。墙上贴着几张美女的大头像,大概是从画报上剪下来的,映在镜子里面,自己对着自己搔首弄姿。

快过春节了,人不少,本想要走,一个小伙子笑脸相迎地叫住了我:“一会儿就完,您先坐在这儿吧!”南方话中夹杂着并不地道的儿话音。吸引我坐下来的,是他的长相。这是一个中等身材的小伙子,模样端庄,五官清秀,完全配当一名演员。乍一看,有点儿像张国荣。

理发店里一共三个员工,两男一女,年龄都不大,张国荣——姑且就叫他张国荣——和一个染着一头黄毛的大个儿,是理发师。两人都穿着黑色的衬衣,打着笔挺的领带。小姑娘撑死十七八岁,负责洗头染发和扫地。人长得娇小玲珑,白净净的脸上一对浅浅的小酒涡,储满笑意,很有些亲和力。我想如果把他们包装包装,演一出电视剧,特别是那种青春偶像片,不见得比眼下那些当红的演员差。

果然等的时间不久,张国荣一边抖着手中的围裙,一边笑着叫我。我坐在理发椅上,他先问我:“您是第一次来吧?”我点点头,就算聊起来了。小伙子很健谈,我知道了,他们三个人都是从江西靠近南昌的农村来北京闯天下的。理发店老板是北京人,在马甸桥还有一家大得多的理发店,一般不上这边来,把这个小店交给他们打理。很显然,张国荣是负责这里的小头头,一问,真是。“什么头儿,就是按时给老板交钱。”张国荣有些羞涩地笑笑。

我问他:“快过年了,不回家吗?”他说:“我们要忙到年三十的夜里,大年初一上午走,都买好火车票了,京九线的,到我们家有一站。”“过年能给家里拿回多少钱?”“没多少,刨去吃住,最后也就剩下几千块钱。”黄毛大个儿和那个小姑娘在一边笑着说他:“他带的钱可比我们多,他家里用处多。”那笑中似乎别有含义,不怀好意。我忙问:“是不是有女朋友在家里,得专门带给她呀?”他的脸一下子红了:“哪儿有女朋友呀,您说现在谁愿意找我们剃头的呀?”等着剪发的一位大婶接过话说:“那就在北京找一个!”他的脸红得更厉害了:“北京的姑娘眼眶子长得比眉毛都高,谁看得上我呀。”大婶说:“可别这么说,出落得这么漂亮的一个小伙子,还愁没处找去?”黄毛大个儿回头说道:“那您捎带手帮我也找一个吧!”惹得大家都笑起来,笑声把小店烘托得暖气融融的。

以后每次理发,我都到那儿去,发现去的大多是和我一样的回头客。特别是小区里的大爷大婶们,更是常客,常常带着自己的洗发水和锔油膏,花费在小店里的钱很少,他们一样笑脸相迎,大爷大婶的叫得格外甜。

我已经知道,他们就住在小区一栋楼房的地下室里,住宿和饭钱,是由老板支付,不过每天的饭钱三人一共只有10元钱,负责做饭的是那个小姑娘,我问她:“你们老板可真够抠的,这么点儿钱够吃的吗?”“没有办法呀,除去买米买面和买油的钱,剩下买菜的钱没多少了。夏天还好,菜便宜,还能够买一点肉炒菜。我只能够每天下午人家菜摊快收摊的时候,买一些搓堆儿的便宜菜。”

每次洗头时,小姑娘都爱和我说话,有一次,对我说她来北京都快两年了,附近的公园玩过了,一直想去一趟长城,就是太远,店里的活又忙,没人能陪她去,再说去一趟也得花不少钱,一直没去成。

哪个小姑娘没有点儿愿望呢?哪个小姑娘又不爱美呢?有时看到她穿着新衣服,戴着手镯,扎着耳坠,便会夸她几句,问她是哪儿买的,怎么突然舍得花钱买这些东西了?她告诉我衣服是从女人街上买的,首饰是从潘家园旧货市场买的,都花不了太多钱。每次说到这里,张国荣都会说她:“她呀,就会乱花钱!”她便反唇相讥:“又没花你的钱!”黄毛大个儿什么也不说,握着手里的剪子或吹风机,总是在一边坏坏地笑。

日子长了,我发现并不只是我一个人,认为张国荣和小姑娘在悄悄地恋爱,起码有那么一点意思。男的女的长得不错,脾气性格不错,又每天在一起,你吹笛子我捏眼儿地配合得也不错,大家都觉得挺般配的。但是,大家都错了,不过是乔太守乱点鸳鸯谱。一次有位老太太一时高兴,问起正在给她染发的小姑娘,和张国荣是不是有那么一回事?惹恼了小姑娘:“谁老是这样嚼舌头,没影儿的事老往我身上瞎安!”一气之下甩下手里的家伙什跑出了门。张国荣只好走过来替老太太继续染发,然后说道:“大妈,真没那么回事。”

倒是没有过多久,总有一个高高个子的姑娘,老坐在旁边空理发椅上,不着急理发,也不怎么讲话,就那么静静地一直坐在那里。我见过她好多次,挺好奇,有一次等着理发的人多,便搭讪问她做什么工作,她说是售货员,我又问她在哪儿上班,她说在中关村。好家伙,中关村,离着这里起码有二十多公里,那么远的道!她就那么一直等着,等到空闲的时候,让黄毛大个儿给她染发,也染成了一头黄毛,弯曲摇曳着。染好发,吹好风,黄毛大个儿穿上大衣,两人一起出了门。张国荣对我说:“看见了吗,人家才是真正搞对象呢!这一猛子扎出去,晚上见了,他的活儿都得我替他干喽!”小姑娘在一边抿着嘴笑,大家也笑。

我再去理发,没见到黄毛大个儿,一问才知道是速战速决结婚了,为了和爱人离着近便些,到老板马甸桥的那家店里去了。

小店里,来了一个小个儿的理发师,手艺不如大个儿好,人们都不大愿意让他理发,特别是那些老太太们,小个儿不在的时候,常常发牢骚,还是大个儿在的时候好。可想想也不能为了自己的头发,就棒打鸳鸯,让人家天各一方啊。

小个儿知道大家对他的态度,不过,他不怎么在意,整天乐呵呵的,爱一边干着活一边听耳机里的音乐,一边扭着屁股打着点;要不就是爱和小姑娘逗逗闷子,逗得小姑娘哈哈大笑。有时碰见两个喝多了酒理完发不给钱夺门就走的主儿,一般都是小个儿紧跟着跑出去,拽着他们的胳臂要钱。有一次,钱拿到了手,鼻子被人打出了血,他仍然扭着屁股踩着点儿跑了回来。不爱让他剪头的老太太,再轮到剪发时也不说什么,让他把围裙风似的抖开一个弧度,潇洒围在自己的身上了。

有一天,我去理发,看见黄毛大个儿回来了,那些兴奋的老太太们,纷纷地问他这问他那的。黄毛大个儿新添了个儿子,专门跑回来告诉大家这个消息,也算是个念旧的人。老太太们连连夸他,然后不禁感慨着日子过得可真是不抗混呀,一晃黄毛大个儿结婚都一年过去了,自己的白头发染黑了又白,不知多少次了。

有一年开春四月,我去理发,那时,张国荣在香港跳楼自杀没几天,我对张国荣开玩笑说:“张国荣自杀了,你怕不怕?”他笑着说:“我怕什么呀?我要是也能像他那样有钱又有名,死也值了。”我对他说:“你要是也能够去拍电影,没准能和他一样有名又有钱呢。”“您又逗我,我哪是那块材料!”“还真不是逗你,张国荣最开始还不是和你一样,也只是一个平常的年轻人。”“人的命不一样呀,我的命就是理发,从来不癞蛤蟆梦想吃天鹅肉。”

小姑娘在旁边一边嗑着瓜子一边搭话:“照你这么说,理发的都是癞蛤蟆了?最起码也得是青蛙吧?”逗得大家都笑了。

过了两年的春节后,理发店贴出了一张停业告示,他们盘下了旁边的一间屋子,准备把两间屋子打通,理发店要扩大地盘了,生意越来越兴旺。大家每天路过那里,看见张国荣、小个儿、小姑娘和一帮工人忙活着,都替他们高兴。理发店再开张,是七月份。这中间小半年的时间,小区的人们尤其是那些老太太们不大适应,大家才忽然明白似的,小小的理发店已经是小区的一景一物一个念想,有它时没觉得多了点儿什么,没它时却觉得缺了点儿什么。所以,当理发店重新开张,来的人特别多。我去了几次,从玻璃窗户和玻璃门看进去,人影习憧憧,只好赶在一清早理发店刚开门时去。这才发现真是鸟枪换炮,新扩的那一间新装了两把理发椅和两个蒸发器,还特别安装了一个躺式的洗头装置,一台崭新的29寸电视也悬挂在墙上,外间原来洗脸盆的地方放了一张写字桌,作为专门的收银台。

当然,最大的发现,是黄毛大个儿回来了,而张国荣、小个儿和小姑娘不在了。我问黄毛大个儿,他告诉我张国荣回老家结婚了。小姑娘也回老家了,她搞了个对象在那边。他自己呢,生了孩子后,在北京开销太大,爱人要上班,又要照顾孩子,太辛苦,实在是玩不转了,爱人带着孩子也回老家了。小个儿去了哪儿,他不清楚。老板是个明白人,知道做理发生意,靠的就是人脸熟和人缘好,光是生蟒子重新打江山不行,就让他从马甸桥那边又回来,暂时支撑门面。

小店里原来的铁三角,只剩下大个儿了。新来的两个理发师,都是毛头小伙子。在人们的心目中,论手艺,张国荣第一,黄毛大个儿第二,都认为新来的两个小伙子不灵光,更没有张国荣那样爱说话,会说话,特别是长得又那样端庄清秀,符合小区老太太们的审美标准。

有时我会想起张国荣和那个小姑娘,不知道张国荣在家乡的日子过得怎么样,不知道小姑娘临离开北京前去没去成长城。有时我会问问黄毛大个儿想不想老婆孩子,他所答非所问,只是说现在三个都是男的,没有人会做饭,吃得差多了。

退休以后,我常去国外看孩子,很少到理发店。转眼这么多年过去了,小小的理发店还在,一个理发店能够坚持二十多年,就像长成了一棵树,扎根在小区里,不那么简单。前不久,我去了理发店,原来的铁三角都不在了,疫情闹腾了三年,生意不好做,马甸桥的店关了,这家店里,老板亲自披挂上阵,他媳妇给他打下手。我问他那三位元老的情况,他告诉我,张国荣离婚了,黄毛大个儿回家乡开店,他的孩子也大了,在他的店里跟着学手艺。小姑娘的情况,他摇摇头。

老眼惯看往来路,流年暗换往来人。

2023年10月5日写毕于北京

作者:肖复兴

文:肖复兴编辑:钱雨彤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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