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张庆梅
1、戊戌年第一场秋雨是从夜里开始的。噼里啪啦的雨声闯进梦里的时候,我知道我在我的梦里,我知道雨不在我的梦里。
早上出门时雨下得正紧。打了伞施施然走出楼洞,斜风裹挟着雨丝扑面而来,夏的燥热正悄悄退去,秋的凉爽趁虚而入。抬头望向雨来的地方,灰沉沉的一片天空。惊奇地发现,灰色的天空下,那些翠绿的法桐叶子的边缘,竟然已经有了一圈焦黄,火烤过似的,完全没了生命力。昨天还不是这样的吧?昨天还是碧绿一团好不好?难道你们就这么惧怕秋天吗?或者说,就这么迎合秋天吗?
忽然觉得,树叶就是虞姬,季节就是霸王。夏天是意气风发的霸王,树叶虞姬也跟着喜气洋洋的。秋天则是垓下的霸王,斗志已无垂头丧气。树叶虞姬呢?她比霸王还沮丧,她要比霸王先行一步。
“汉兵已略地,
四面楚歌声。
君王意气尽,
贱妾何聊生?”
于是她拔剑自刎了,于是她像一只蝴蝶一样,旋转着,飘忽着,委顿于地。
边缘焦黄的树叶,就是在做自刎准备的虞姬吧,不久的将来,它也会像蝴蝶一样飘落下来。待到冬天来临时,他的季节霸王,就该到了乌江边,走投无路之际,也会用一把剑结束生命来陪伴她。
2、秋天容易让人莫名地惆怅,下着雨的秋天会使惆怅加倍。
想起小时候秋季的阴雨天,我父亲可顾不得像我这么伪小资地无病呻吟,他要趁着雨天不能出工干活,召集大家开会呢。匆匆吃过早饭,他就戴上竹篾子编的草帽,换上不透水的黄胶鞋,找大队会计要了大队部的房门钥匙,郑重地坐在放着麦克风的桌子前,发布开会通知。
打开开关后,照例先吹吹覆盖麦克风的红绸子上的尘土,然后“喂,喂,喂”试一下声音,才开始正式广播:“我说一队的社员同志们,吃了早晨饭,都到小学校去开会!”广播一遍肯定不行,万一谁家的猪正在闹槽谁家的孩子正在吵觉,听不见怎么办?必须再来一遍甚至两遍。“喂喂,我说一队的社员同志们,吃过早晨饭,都到小学校去开会!”
每当我父亲的声音,通过村中心电线杆子上的大喇叭,像有翅膀的鸟一样飞过荆山庄的天空时,我都骄傲得不要不要的,那瓮声瓮气的、稍稍有点失真的声音,可是我爸爸的。我爸爸可是整个村子里,有资格通过大喇叭广播通知的,少数几个人之一!
那时候的村庄里并不是家家有钟表,所以人们计量时间的单位不是几点几点,而是吃了早晨饭、吃了晌午饭。吃了早晨饭的时间,大概是七点多钟,但由于是阴雨天不用下地干活,吃饭的时间就晚一些,也就差不多八点了。大爷大叔们拎着旱烟袋,婶子大娘们拿着针线和鞋底儿,年轻的小媳妇们拖儿带女,拖拖拉拉地来到会场,小学校的某间教室瞬间热闹起来,烟雾弥漫人欢马叫。
我父亲端坐在讲台上,眯着眼睛看着他的社员们,等人到得差不多了,他咳嗽两声开始讲话。讲话的内容无非是总结一下前段时间的工作得失,安排一下后面的工作,畅想一下年终决算时各家的收入。大爷大叔们的烟袋锅明明灭灭,婶子大娘们纳鞋底儿的麻线声丝丝拉拉,小媳妇们把孩子奶在怀里,看着孩子长长的眼睫毛忽闪了几下,慢慢进入香甜的梦乡。
秋雨在窗外不紧不慢地下着,门前的滴水檐下,被砸出一排整整齐齐的小坑。
3、夏末秋初,木槿花开得正灿烂。雨水落在花心里的时候,花朵就像一盏或粉红或牙白的水盅。终于,花朵不堪重负,将雨水倾翻在地,花壁上淋漓的雨水,像是美人儿脸上的泪滴缓缓滑落,楚楚动人。
一只蜗牛顺着树干向上爬着,身后留下一条湿润的痕迹。看着它努力的身姿,我无端地瞎想:它要爬到哪里去呢?假若,我把它从这棵树干的底部挪到那棵树干的顶部,它会不会回家后跟它妈妈说,今天遇见了神,带它穿越时空了呢?
真的可以穿越时空吗?假若可以,我想回到十七岁那年那个秋雨绵绵的午后。年轻的他坐在我书桌前的椅子上,同样年轻的我坐在床沿上。
本就不善言谈的他,此刻更是囧得满脸通红。那堆用网兜装着的书是他带来的,全是武侠小说,因为他打听到我喜欢看金庸的书。为了缓解尴尬的气氛,我解开网兜上的疙瘩,拿出最上面的一本看。那是一本《神雕侠侣》,翻开折着一角的某页,书中的程英正在一遍一遍书写“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那时的我还不知道,这句话出自《诗经.国风.风雨》,我也不知道对面的他是不是君子,但我知道,此时见了他,心里也不是多么欢喜。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
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多年后再见,当初的青涩少年如今已是中年大叔,我虽然知道了他堪称君子,但依然说不上多么欢喜。只是发现他身边的那个人,长得有点像我,一样弯弯的眉毛,一样的细长眼睛。或许,我才是他心目中的那个“君子”吧。
(作者简介:张庆梅,山东散文学会会员,山东女摄影家会员,济南市作协会员,济南市书法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