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永
(贾政)
贾政是《红楼梦》中最让人琢磨不透的人物。
一方面,他是书中描写的少数几个正人君子之一,赋诗弄文,端正儒雅; 又外出为官,终日周旋奔忙,是国家的栋梁之才。
另一方面,他装腔作势,毒打贾宝玉,宠爱赵姨娘,被人愚弄而不自知,又被很多红学家解读为“假正经”,是一个情趣低俗的庸常之辈。
这也难怪,在曹雪芹的眼中,男人都是须眉浊物,都是泥巴做的,贾政当然也不能例外。
《红楼梦》开篇就有作者自云: 经过一番梦幻之后,将真事隐去,而借“通灵宝玉”之口,说此一书。 故而,书中写的都是作者的亲身经历,带有“回忆录”的性质。 若果真如此,那么曹雪芹即为贾宝玉,贾政即为曹雪芹的父亲。 曹雪芹把贾政刻画得活灵活现,深入骨髓,不由得让人赞叹他的鬼斧神工,赞叹他冷静客观的笔触。
(一)从贾政的“政”字说开去
《红楼梦》对书中人物的名字大有讲究,这大概与中国人对名字特别重视的习俗有关,似乎名字就决定了一个人的一生。 《论语》云: “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
可见一个人要成功顺利,首先就要取个响亮的名字。 用名字来隐喻人物的命运也是古代小说、戏剧作者的惯用手法,谁是谁,谁会怎么样? 单看这个人的名字,就一目了然。 不过,这样也容易导致人物个性描写流于脸谱化,先入为主,带有很大的局限性。
贾政在贾家属于“文”字辈,偏旁从文,关键寓意落到一个“正”字上,这代表了父母对他的美好祝愿: 堂堂正正,正直公正。 “政”字也有从政的意思,这与贾政后来入朝为官的经历也是相符的。 看来,贾政没有辜负父母给予自己的期望,是名副其实的。
偏偏贾政对自己的名字也有与生俱来的自觉意识。 《红楼梦》第二十二回,贾政出了一道谜语: “身自端方,体自坚硬。 虽不能言,有言必应。 ——打一用物”。 谜底是砚台。 这实际上是贾政对自己的隐喻,砚台是文房四宝之一,也是君子风范的象征。 那么贾政的表现是不是真的如他自己所说那样的自我感觉良好呢? 答案是否定的。
《礼记·大学》云: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是儒家思想对君子道德修养的最完美的要求标准,归根到底体现在一个“正”字上。 贾政标榜自己是正人君子,可惜考量他“修身、齐家、治国”的事迹,简直就没有一项是合格的。
(二)把一副好牌打成烂牌的纨绔子弟
贾政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公子哥,生于公侯之家,天生就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多年后,他的妻子王夫人还不无羡慕地回忆到: “只说你如今林妹妹的母亲,未出阁时,是何等的娇生惯养,是何等的金尊玉贵,那才像个千金小姐的体统。 如今这几个姊妹,不过比人家的丫头略强些罢了。 ”王夫人的这句话,赞叹的是贾政胞妹贾敏当年的娇贵。 从中我们也可以想象出贾政年轻时享受到的锦衣玉食的奢华生活,他是家中幺儿,更是母亲史夫人的心肝宝贝。
贾政既生于这样泼天富贵的家庭,不想成为纨绔子弟都难。 岂料他天资聪慧,自幼酷喜读书,赢得祖父、父亲最为疼爱,他还打算去参加科考,扬名立万,真真是个有志、有为的好青年。 父亲贾代善骤然去世后,皇上体恤先臣,额外恩赐给贾政一个官位,后来又升他为工部员外郎。 别人十年寒窗,辛辛苦苦,梦寐以求的功名,他不费吹灰之力,轻而易举就得到了。
后来,贾政又娶了“金陵四大家”中王家的千金小姐王夫人为妻,生了个美丽贤淑的女儿贾元春。 再后来,贾元春嫁给了当今皇上,成为至尊无上的贵妃娘娘。 贾政一家真的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他本人也贵为国丈,前途一片光明。
事实证明,贾政终究只是一个“扶不起来的阿斗”,他活生生把一副好牌打成了烂牌。
贾政常年在工部员外郎的职位上混日子,功名一直不见起色。 后来朝廷破例赏他个“学政”的美差,为国家培养选拔人才。 外任为官三年期满,回家途中又被朝廷任命为巡视“海啸”灾难救济情况的专员。 贾政秉公办事,众人“心服之至”,皇上就顺势擢升他为工部郎中。
贾元春去世后,皇上念贾政勤俭谨慎,又给了他一个“江西粮道”的美差。 这一次,贾政马失前蹄,声名狼藉,被下属玩弄于股掌之间,落得个“不谙吏治,被属员蒙蔽”、玩忽职守的罪名。
随着贾家政治靠山的崩溃,祸事接二连三,最终导致了贾府在元宵节被朝廷抄家查办。 贾政毕竟在朝为官,贵为国丈,贾家的败亡和他的昏庸无能、自毁前程,实在脱不了干系。
(三)道貌岸然下的拙劣表演
贾政,表字“存周”,周即周礼,因此,在他的身上具有承载儒家正统道义“周礼”的意味。 贾政平日里端方正直,道貌岸然。 妹夫林如海曾经这样评价他: “为人谦恭厚道,大有祖父遗风,非膏粱轻薄仕宦之流。 ”可见贾政给人留下的初次印象是非常美好的。 贾政与书中描绘的贾敬、贾赦、贾珍、贾琏等一干贾氏不肖子孙明显不同,他们骄奢淫逸、荒唐轻薄,令人不齿。 然而,道貌岸然的贾政同样被曹雪芹无情地归类于“一代不如一代”的败家子行列。
想来也是,入朝为官的贾政,“伴君如伴虎”,一旦稍有不慎,引火烧身,招来的将是对家族毁灭性的打击,其危害性与贾赦、贾珍之流相比,过犹不及。 不幸的是,贾政正是这样一位痴迷于官场的“禄蠹”,一位昏庸的玩火者。
贾政在官场厮混,到头来落得个“糊涂官”的骂名。 回到家里,他就是个甩手掌柜,到老了,都还是个“妈宝男”。 对妻子王夫人,他冷漠寡淡,硬是把这位千金小姐出生的贵夫人逼成个整日吃斋念佛的“木头人”; 对小老婆赵姨娘,他姑息纵容,任由她惹是生非,闹得贾府鸡犬不宁; 对晚辈他总是板着苦脸,对贾宝玉又是责骂,又是毒打,把自己的愤懑、懦弱发泄到幼小的孩子身上。
清闲在家时,围绕在贾政身边的是詹光、单聘人之流的一帮趋炎附势的清客。 贾政和他们诗酒放诞,故作斯文,实在是滑稽可笑。 就这样,众多狐朋狗友常伴左右,其中结交的贾雨村更是引狼入室,种下了贾家彻底覆灭的祸根。 贾政也曾经为贾府坐吃山空、大厦将倾的前程忧心,然而他却自欺欺人,放任自流,一点也拿不出什么解救家族危机的好办法。 对于治理家庭来说,贾政同样是个失败者。
第七十五回,中秋佳节,合家团聚,贾政给大家讲了个怕老婆的笑话,故事里那个醉汉居然去狂舔老婆的臭脚,还忍不住作呕乞怜。 当着全家男女老少的面,贾政的笑话显得粗俗笨拙,令人恶心。
这与他平日里正襟危坐的形象大相径庭,虽说逗乐了母亲和一干男女,但对在场的儿女小辈来说,这故事未免讲得太过低俗,无意间暴露了贾政的恶趣和他肮脏的内心。 他肯定是不怕老婆的主,但为小老婆舔脚的举动倒完全有可能是他的特殊癖好。
曹雪芹虽未在书中大肆描绘古代男人对三寸金莲的疯狂迷恋,但中国男人的恋脚癖却是流传千年的“国粹”。 这个舔脚的笑话,嘲讽目标直指贾政,进而表明: 贾政灵魂扭曲,他既是道统的继承者,也是道统的受害者。
(四)细思极恐的偷窥
贾政的不可理喻,集中体现在他对赵姨娘的宠爱上。
赵姨娘是《红楼梦》中最令人厌恶的妇女形象,她自私愚昧、低俗狠毒,到处惹是生非,一副蛮不讲理的奴才嘴脸。 如此愚蠢低贱的女子却被那身份尊贵、自命清高的贾政喜爱,的确让人匪夷所思。
贾政或许是平日里道貌岸然,神经紧绷,太过劳累沉重,他在渴求着释放、发泄。 他只有在赵姨娘这样对自己唯命是从的女子面前,才能放下面具,彻底得到解脱,从而得到内心的抚慰、平衡。 惟其如此,那些情侣之间所谓的志同道合、所谓的高雅情趣,都显得苍白无力、不是那么重要了。
(赵姨娘)
赵姨娘满足了他的宣泄欲望,甚至满足了他灵魂深处隐藏的罪恶感。 有这样一位贴心可意人,贾政能不对赵姨娘网开一面、青睐偏袒吗? 有了老爷的追捧撑腰,也就难怪赵姨娘为什么身为奴才还那么嚣张跋扈了。
赵姨娘得到贾政的专宠是显而易见的,贾政并非色中饿鬼、皮肤滥淫之徒,偏偏他对赵姨娘却是情有独钟。 书中描写晚上侍候贾政就寝的人正是赵姨娘。
第七十二回,赵姨娘任由贾政摆布,乘机吹起了枕头风,她恳请贾政高抬贵手,留下丫鬟彩霞,以备将来给贾环作妾,哪知贾政“顾左右而言他”,没有答应。 两人正行鱼水之欢,忽听外面一声响,吓了一跳。 原来是外间窗屉不曾扣好,掉了下来。 赵姨娘骂了丫头几句,自己带领丫鬟上好窗扉,方进来打发贾政安歇。 令人蹊跷的是,紧接着的第七十三回,二人刚刚歇息,赵姨娘的丫头小鹊就急匆匆地跑到怡红院,给贾宝玉通风报信,说老爷在交谈中提及了“宝玉”二字,让他早做防备。
贾宝玉吓得心惊胆战,连夜翻书,温习功课,预备接受老爷的检查。 后来,他还是心虚害怕,干脆谎称受到惊吓装病,企图蒙混过关,逃避学业检查。 如此一来,赵姨娘床头的枕头风突然间吹成了父子间的躲猫猫。 进而惊动贾母、王夫人,掀起了贾府查检大观园的巨大波澜。
贾政与赵姨娘同房的情节,曹雪芹采用了简略的史笔。 换作《金瓶梅》,必定又是一幅活色生香的春宫图。 不过认真分析那突如其来的响声,分明就是有人在偷听、偷窥时,不小心带来的响动。 众目睽睽,贾政与赵姨娘颠鸾倒凤的丑态,暴露无遗。
道貌岸然的贾政啊,你在这些奴仆心目中的威严形象,早已荡然无存。 交头接耳之时,甚至沦为她们的笑柄。 试想,贾宝玉知情后,你让他情何以堪?
反过来,再看疑是贾宝玉的曹雪芹。 “为尊者讳,为亲者讳”,这是为人的基本准则,曹雪芹对身为父亲的贾政挖苦讽刺,无情揭露,这需要有多大的仇恨啊? 《红楼梦》真的是来自一个儿子的控诉吗? 由此可见,曹雪芹对封建礼教的断然决绝,真的具备了“惊天地泣鬼神”的勇气。
那夜的偷窥,实在是细思极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