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在城里的人想逃出来,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对婚姻也罢,职业也罢,人生的愿望大都如此。” 2020年11月21日,是钱钟书先生诞辰110周年。钱钟书和王国维、胡适、陈寅恪等先生一起,代表了20世纪中国学术的最高成就。
今年是钱钟书先生诞辰110周年。受疫情的影响,纪念活动较少。这样的平静,倒是符合钱钟书先生本人愿望的。先生一向反对借他之名组织的各种活动,甚至不赞成研究其创作。1998年在88岁米寿之年更是留下遗嘱,丧事一切从简,不留骨灰。
▲钱钟书
钱钟书和王国维、胡适、陈寅恪等学者一起,代表了20世纪中国学术的最高成就。他被称为“三百年来难得一见的天才”,“营造巴别塔的智者”。他与夫人杨绛同甘共苦,携手走过了一个世纪。
爱情的味道
杨绛初晤钱钟书于清华园,那是1932年春天。杨绛借读于清华大学,因而结识这位“数学零分,外语则无师自通”的清华才子。
▲杨绛
杨绛在隔了半个世纪后回忆说:“我初识钟书的时候,他穿一件青布大褂、一双毛布底鞋,戴一副老式大眼镜,一点也不‘翩翩’。” 1935年夏,钱钟书与杨绛结婚,双双从上海启程赴英国牛津大学留学。
1937年5月,独生女钱瑗出生于牛津。她出生时浑身青紫,经护士抢救才活了过来,这是在牛津出生的第二个中国婴儿。护士们因为她啼声响亮,便给她起了个有趣的代号:Miss Sing High(高歌小姐)。
一直想要个女儿的钱钟书十分欣喜,一天来了医院四趟,真是有点手足无措了。他仔仔细细地看了女儿,很得意地说:“这是我的女儿,我喜欢的。”
此时的钱钟书,其实正在紧张地准备论文答辩,他仍旧每天到院探望,直到妻子出院。
杨绛出院那天,她回到家里,公寓虽然一团乱,却充满一股熟悉的香味,灶上炖着一锅泛着金黄色油光的鸡汤,汤中有点翠绿,那是钱钟书特意剥的嫩蚕豆瓣——那是他和妻子的家乡无锡,在五月会吃的应季风物。他盛好鸡汤,端着催她喝下,那一刻,她记了一辈子,很多年过去,他已驾鹤西去,女儿也撒手人寰。她还是记得那个中午,她喝着鸡汤,他看着她。
人生的知己,有时候可能不在学问,而是体现在一粥一饭,点点滴滴。
过日子,钱钟书绝对不是甩手掌柜。生育之后,因为杨绛贪睡,每天早晨的早餐,便由他全权负责。他煮好鸡蛋,烤好面包,又煮好牛奶红茶,更有黄油、果酱和蜂蜜,用早餐小桌,直端到杨绛的床前,妻子“便是在酣睡中也要跳起来享用了”。
钱钟书的早餐套餐中,最拿手的是红茶,他喜欢喝印度产的立顿茶叶,后来回国,喝红茶的习惯改不掉,国内却没有立顿红茶,钱钟书便用三种红茶掺合在一起做替代:滇红取其香,湖红取其苦,祁红取其色。
▲钱钟书与杨绛
1998年,钱钟书去世后,杨绛发现家里还有没用完的“三合红茶叶”,一时感慨万千,她想起1972年,北京开始用煤气罐代替蜂窝煤,钱钟书以前做早餐,用的是煤球炉里现成的火——他并不会划火柴。杨绛以为这顿早餐恐怕吃不成,结果不但照常,甚至还有难度颇大的家乡小吃——烘猪油年糕。先生钱钟书表面若无其事,只等妻子来问:“谁给你点的火?”
“我会划火柴了!”这是钱钟书生平第一次划火柴。
当境厌境,离境羡境
“围在城里的人想逃出来,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对婚姻也罢,职业也罢,人生的愿望大都如此。”
这句话大概是先生最常被后人道的一句话。
▲小说《围城》钱钟书著
小说《围城》的长年畅销,使得钱钟书成为家喻户晓的名字。
在小说中,围城这一意象点出在第三章。最初是借小人物之口带出哲学家罗素称引的英国古语:“结婚仿佛金漆的鸟笼,笼子外面的鸟想住进去,笼内的鸟想飞出来;所以结而离、离而结,没有了局。”
在第五章,又借主人公方鸿渐之口对这一意象作了呼应:
“我近来对人生万事都有这个感想。”
《围城》序里说:
“这本书里,我想写现代中国某一部分社会,某一类人物。写这类人,我没有忘记他们是人类,只是人类,具有无毛两足动物的基本根性。人是‘动物’之说源于希腊柏拉图。人最基本的毛病是人的兽性,人性的自私,用《围城》的一个比喻来讲,是人的猴子尾巴。这个尾巴不但挂在中国人的身上,也挂在西方人的身上。”
钱钟书在《围城》第一章开头写驶往中国的法国邮轮,因为天热,早晨八点多甲板上挤满了人,有法国人、德国流亡出来的犹太人、印度人,还有中国人。他特别提到那几个派往租界当警察的法国人,正围绕着那个年轻的犹太女人在调情,以及那些中国人大都是在德国、法国或比利时读书的欧洲留学生,他们在船上除了吃饭睡觉以外,都在打麻将。
杨绛后来回忆说,这些大都与他们从邮轮上看到的情形很相像。因为钱钟书听到中国留学生在船上偷情,因此在小说里就有鲍小姐卖弄风情,引诱男主角方鸿渐的故事。鲍鱼之肆是臭的,有腥味的,所以那位小姐姓鲍。
▲杨绛、钱钟书一家三口
在牛津完成学业后,钱钟书一家三口赴欧洲大陆,旅居巴黎一年。有一个真实的故事:钱钟书夫妇俩在巴黎时认识的一个年轻人A,那时A尚未结婚,有一次他说,喜欢“天仙美”的女子,不喜“妖精美”。但A的朋友B刚好相反,却喜欢“妖精美”的女子。有一次B对一个牵狗过街的风尘女子很有兴趣,本想找她来聊聊天的,结果没有,不知何故。后来杨绛回忆说,有一晚,他们一群人同坐咖啡馆,看见那个牵狗的女郎进另一家咖啡馆去了。“天仙美”的爱慕者对“妖精美”的爱慕者自告奋勇地说:“我给你去把她找来。”他去了好久不见回来,钱钟书说:“别给蜘蛛精网在盘丝洞里了,我去救他吧。” 钱钟书跑到那家咖啡馆,只见“天仙美”的爱慕者独坐一桌,正在喝一杯很烫的牛奶。四周都是风尘女郎,在窃窃笑他。杨绛说,钟书“救”了他回来。从此大家都在笑他,说在这种场面,至少也该喝杯啤酒,不该喝奶的。
从婚姻到人生,都是“被围困的城堡”,用《谈艺录》中的一句话来概括,就是“当境厌境,离境羡境”,这不正是一种人类生存的普遍性困境吗?
人生万事如围城,城内人想出去,城外人想进来。对于钱钟书先生,学问同样也是一座围城。一个终身致力于学问的人,也可能对学问“忽然厌烦无聊起来”,“对自己的生活有腻味和反感的时候”,但对于幽默的智者来说,“闹一阵情绪,吐了一口闷气,就算完事,而不会发展成为反对读书的理论”。先生对此有一妙喻:“恰像拉磨的驴忽然站住不动,直着嗓子的叫,可是叫了几声,又乖乖的踏着陈迹去绕圈儿了”。
先生肯于“绕圈儿”可能是一种真正的自我超越。而人生中每一个淡淡的微笑,皆包含一种顿悟,一种无奈——微笑消解了矛盾。所以,我们不如像先生这样“替沉闷的人生透一口气”。
“闭门家里坐,病从外国来”
钱钟书曾对释迦、耶稣、孔子三者进行过一个有趣的比较:释迦“恐人言佛不知笑故”而开笑口且口、眼、举体毛孔皆笑;耶稣又悲世悯人,其容常戚戚,终身不笑。孔子“时然后笑”,较得中道。这也是通过趣语而进行着深刻的文化比较。钱钟书对孔子“君子时戏谑”、“时然后笑”的中庸精神予以肯定,包含着一种价值判断:悲与笑其实不是绝然对立的两种感情,而时常混含在一起,孔子正是“执其两端而得乎中”。
▲杨绛和丈夫钱钟书
2020年,如果先生恰巧在俯视众生,可以想象,他会有些什么表情。
据杨绛说:“一次我听他在电话里对一位求见的英国女士说:假如你吃了个鸡蛋觉得不错,何必认识那下蛋的母鸡呢?”
来看望他的人多了,成为一种负担,使他不堪其苦,有时自我解嘲一番。有一次钱钟书致书友人说:“十日前有美学者夫妇惠过,携其儿来,儿感冒未痊,传染内人,即波及我,咳嗽引起哮喘。闭门家里坐,病从外国来。”
来客带来诸多麻烦,他轻松地说:“虚名之带来灾害,如是如是!”这些络绎不绝的访客,直到先生卧病住院才中止。
值此钱钟书诞辰110周年之际,纪念先生的最好方式也许是摒弃纷扰,潜心读一读他的著作。静下心来,真正进入钱钟书的世界,可以感受到特别的人文力量,我们也许会产生或深或浅的认识,在内心燃起希望。
作者:苏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