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思诚的天赋是有节奏,懂进退,知分寸
所以他能把多种多样的复杂元素
微妙地平衡在一起,从而获得最广泛的观众
靠近北京东五环的一个知名文化区,陈思诚投资的酒吧外墙已经挂上了新片《解密》的海报。酒吧在文化区里相当有名气,倒不是因为名人效应,而是有太多让人走进去的理由:整整一面落地窗与公园为邻、电影同名饮品、带松软沙发可看露天电影的露台花园……用今年最流行的词来说,足够有趣和chill,且又接地气——可以吃新派火锅和烧烤,价格门槛也不高。
社交媒体上有人评论说,陈思诚是个成功且精明的商人。成功毋庸置疑,陈思诚三个字几乎是票房保障,8月3日正式上映的新片《解密》,距离上映还有一周时,猫眼已经有14万人“想看”。
但精明和商人两个字他大概不会同意,因为其中暗含太多计算,电影虽然需要遵从一些规律,却从来不是一个依靠加减法就行得通的配方产品。他的“唐探”宇宙成了气候,“一堆犯罪悬疑的项目找过来”,《误杀》系列的成功,又是无数个同类型项目来登门,陈思诚都婉拒了,去年奔他而来的项目一共有144个,其中只有5个获得了他和团队的一致通过。“我不是拒绝翻拍、拒绝悬疑或是拒绝某个类型,而是更重视在内容上有什么可供挖掘、可表达的,好不好玩,有没有意思,这也是我拍一个电影的意义所在。”陈思诚对《中国新闻周刊》说。接受一部片子,他的标准仍然是感性,而不是理性。
去年由他监制的《消失的她》几乎是当下热门话题的集大成者,想象中,几个人在白板前精心计划和设计,用箭头和重点符号标出所有关键词……但事实并非如此,在他看来这是外行的误解,因为一部电影的生产周期最快也要一年,以如今人们兴趣点的迭代速度,没有人能言之凿凿地预言一年以后的热门话题。
但他不否认自己算是个聪明人,在《唐人街探案3》里,他借角色之口说:“这个世界上所有归结为艺术的东西,都需要天赋。”陈思诚的天赋是有节奏,懂进退,知分寸,所以他能把多种多样的复杂元素微妙地平衡在一起,从而获得最广泛的观众。
陈思诚导演工作照。图/受访者提供
复杂的《解密》
新片《解密》和陈思诚以往的作品风格迥异,可是看完会莫名想起他在电影界的成名作《唐人街探案》。《唐人街探案》的妙处主要在于完成了相当高的类型融合——轻巧且成功地把喜剧与推理融合在了一起,而且还是古典的本格推理。那份难拿捏的分寸感,使得片子既没有很癫,又没有在推理上绕得人看不懂,大部分观众在嬉闹中烧了脑,出了电影院还能开怀大笑。
让完全不同甚至彼此相斥的类型相融在一起,在《解密》里被他推向了极致。大概没人能给《解密》下个定义,谍战片、传记片、剧情片甚至奇幻片……都有,但又都不是。陈思诚说:“以前做类型片比较多,极致的类型其实束缚了我的想象力,而《解密》,拓展了一些我想象力的边界。”
《解密》本来不在陈思诚最优先的序列里,能这么快拍出来,其实有点偶然。2020年,陈思诚正在筹备电影《球状闪电》,他一直对科幻题材感兴趣,那是他心中的理想主义。但因为某些国际突发事件,勘探好的实拍取景地去不了了,项目只能暂停。那时,他每天看新闻,看到很多个体在时代大事件里沉浮,人们受困于各自的“笼子”,各有各的无奈。陈思诚发现,他突然和《解密》里的众多人物产生了共鸣,因为他们在命运面前尽管有自己的选择,但更多却是被时代推动、裹挟,无论主角容金珍,还是容家三口人,包括郑某,以及小梅。
现实里的所闻所见让陈思诚的创作有所转向,“我发现,自己在创作方面的感知更加关注个体与时代的关系了,这个命题可能会伴随我一段时间,不知道会多久,但促使我选择了《解密》”。
《解密》是作家麦家获得茅盾文学奖提名的作品,讲述拥有数学天赋却孤寂脆弱的容金珍为密码破译燃烧生命的故事。反复阅读小说后,陈思诚提炼出“每个人都是独特的密码,这一生就是解密的过程”这个主题,这是他第一次以文学作品为基底进行电影创作。
容金珍的生命与数学、密码和梦境密不可分,无论是抽象且深奥的数字、密码,还是体现出容金珍潜意识的奇异梦境,在原著小说的文字里可以留白,电影却需要将这些奇异的情节和元素通过影像直观地呈现给观众,这奠定了电影《解密》的独特性。在原著作者麦家看来,如何表达容金珍的梦境、怎么在梦中去展现原著的灵魂是电影《解密》改编过程必须面对的挑战。这却让陈思诚颇为兴奋,一方面是理智的数学演算,另一方面是瑰丽的梦,把它们协调地交融在一起,将文字想象力以影像画面呈现出来,虽然难,但也是一次新的探索和求变。
小说《解密》有扎实的现实基础,原著作者麦家曾经在类似的机构真正生活、工作过,所以他能写出可信的感觉,电影《解密》要想立住,场景必须真实。为了打造让人信服的场景,美术置景团队走访了半个中国寻找合适的拍摄地,最后在几近绝望、已经准备好在棚内搭景拍摄之际,终于找到一处建造于20世纪50年代的部队疗养院。疗养院从气质、年代、规划的底层逻辑,甚至被茂密植被包围的隐秘感,皆与那个年代的隐蔽战线相关环境极为相似。进行实景改造的同时,陈思诚团队在世界范围内搜寻可参考的道具原型,笼形天线、侦收机、穿孔卡片……都被还原制作出来,他几乎为《解密》建了一座情报局,担任顾问的技侦专家说:“进来以后就像回到我那个局一样。”
容金珍在宿舍墙上密密麻麻写的上百条公式、上万个数字,从原始密码的几种代表形式到现代密码的逻辑呈现,再到机械密码及推演的群论方程,横跨密码发展史,全部经过科学顾问严格考据,再由美术团队纯手工绘制。
足量的考证后,当年的场景被还原了。可是在如同传记片一般的写实中,又插入了极尽奇幻瑰丽的梦境:红色海滩、奇异的海象人、童话般的摩天轮、巨大的棋子……都让影片呈现出与写实完全相反的超现实气息,矛盾的风格,又一次在陈思诚的影片里交织在一起。这正像一个人的梦与现实间的关联与矛盾,这部电影也像一次真正的“造梦”。
《解密》终极海报。图/受访者提供
“唐探”宇宙
在观看《解密》的影厅里,有一个桥段几乎让全场响起了浅浅的、会心的笑声——王宝强饰演的瞎子阿炳出场了。熟悉由麦家原著改编的影视作品或喜欢谍战影视剧的观众一定不会忘了他,在被称为国产谍战剧鼻祖的《暗算》里,拥有超常听觉天赋的阿炳是这个“密码世界”里的侦听英雄。这一刻,《解密》与近20年前的经典老剧发生了联动。类似的小梗在陈思诚的作品里并不少见,“唐探系列”就致敬过埃勒里·奎因和柯南·道尔等人的经典侦探作品,尺度并不好拿捏,因为一旦失了节奏,就会引发笑话冷场般的尴尬。
致敬归致敬,他并没有沿袭经典的老路,就拿《解密》来说,因为梦境在其中作用之重,决定了这部电影无法按照传统的人们熟知的任何一个类型去拍,陈思诚喜欢创作空间大能盛得下自己想法的项目,因为他的想法总是很多。
1999年,陈思诚以专业第一的成绩考入中戏,大三时开始进组拍戏,因为总有自己的想法,不服从导演安排,制片人把电话打到中戏,让陈思诚在中戏的老师王丽娜劝一劝,王丽娜找到陈思诚,说了一句对他影响深远的话——你要是真的本领大,将来自己当导演,自己说了算,现在只要你是个演员就必须听导演的。
之后几年,陈思诚通过《民工》《法官妈妈》《士兵突击》《春风沉醉的夜晚》等剧集、电影作品,被越来越多人认识,但他却不再满足于当演员。
2011年,陈思诚用自编自导自演的电视剧《北京爱情故事》成功迈向导演行列。这部电视剧一经播出,就成为当年的爆款。“2012年国剧盛典”颁奖礼中,《北京爱情故事》跻身“十佳”,汪峰演唱的片头曲《北京北京》更是传遍大街小巷,飘进每一个“北漂”的耳朵里。一时间,上百部片约找上陈思诚,有电视剧,也有电影,有找他演的,也有找他导的。陈思诚琢磨着,下一步应该做什么,他决定拍电影,因为电影对他来说,是终极梦想。
他先将《北京爱情故事》改编为影版。那时,电影市场正处于一段被电视反哺的阶段,一批曾在电视上热播、具有IP性质的电视剧拍摄了电影版本,例如《将爱情进行到底》《武林外传》等,《北京爱情故事》算是这一现象的尾声,收获了4亿多的不俗票房,陈思诚顺利让资方看到了自己的潜力。
第二年,《唐人街探案》推出,它不但是内地电影市场第一部本格推理片,还成功实现了喜剧片与推理片的类型嫁接,要知道,二者之间本来存在巨大的风格落差,观众很难在嘻嘻哈哈之后又托着腮进行严密的理性思维,一不留神就会使二者在氛围上相互破坏。《唐人街探案》成功了,本格推理故事吸引了核心影迷,并且为影片赢得口碑,喜剧动作场景又吸引来普通观众,推动票房实现“破圈”增长。
与阴阳相成的类型嫁接相对应,《唐人街探案》里也成功混搭了唐仁和秦风这两个反差巨大的主要人物。一个负责喜剧,一个负责推理;一个是经历了复杂生活的社会大叔,一个是气质干净纯粹的翩翩少年,他们像是一体两面,也给吸引不同口味不同年龄的观众提供了更多可能。
最终,这部获得8.22亿票房的黑马让无论资方还是观众,都看到了陈思诚身上的巨大潜力,他一跃成为国内炙手可热的新晋导演。
2014年,电影局派遣几位年轻导演一起去好莱坞学习,陈思诚就是其中之一,他认为那是收获巨大的一段经历。他了解了像派拉蒙这样的公司如何进行电影包装和宣发,见识了他们工种细分的专业度,更加确定了电影是艺术和商业的结合体。
所以,在拍摄《唐人街探案》时,他已经为这个项目搭建了一个相当开阔的商业空间,他要把唐人街里的探案故事做成“唐探宇宙”,把“唐仁+秦风”的神探组合打造成具有可持续价值的艺术形象,他要的不是一部电影的成功,而是侦探合集,以及由他把控的整个“唐探宇宙”系列作品及衍生品。在一次采访中,陈思诚说:不想变成被分蛋糕的人,要去成为做蛋糕的人。
短短6年间,陈思诚将“唐探宇宙”的IP价值挖掘到了最大化,《唐人街探案2》以近34亿票房获得2018年电影票房榜亚军,《唐人街探案3》票房高达45.24亿,为2021年度票房第三,网剧也已经出了两季。院线电影侧重全年龄段,喜剧定位,网剧偏向年轻观众,风格化更明显,“唐探故事宇宙”已初步形成。
《解密》上海电影节红毯合影:刘昊然、吴彦祖、俞飞鸿、任璐遥、陈雨锶。图/受访者提供
我还愿意继续冒险
高票房的导演身上往往都有高辨识度的标签,比如郭帆的“科幻”、徐峥的“喜剧”、宁浩的“荒诞”、路阳的“新武侠”和文牧野的“现实主义”,陈思诚的标签无疑是“悬疑”和“推理”,尽管很多被归入陈思诚作品的电影,他并非导演。
2020年的网剧《唐人街探案》,担任监制和总编剧的陈思诚一举带出了柯汶利、戴墨、姚文逸、来牧宽四位新导演。之后不久,网剧《唐人街探案2》又加入了青年导演王天尉和姚文逸共同执导,柯汶利和戴墨分别执导《误杀》两部曲,来牧宽则执导犯罪悬疑电影《回廊亭》,除了《回廊亭》,另外几位的电影都由陈思诚担任监制保驾护航。去年大热的票房黑马《消失的她》,陈思诚又担任监制,推出了青年导演——崔睿和刘翔。
这个暑期的“小黑马”《默杀》其实与陈思诚毫无关系,但人们仍然感觉他的影子无处不在,可能因为导演是柯汶利,他在片尾字幕里致谢了自己的伯乐。这样看来,陈思诚不仅仅构建了一个“唐探宇宙”,在有意与无意间,他还构建出了一个“悬疑宇宙”。
在舒适圈赛道的经验,已经形成可以为后辈保驾护航的制作工业体系后,他自己则寻求更多创作上的突破,所以站在导演这个角色里,他对被贴上悬疑类型标签并不欣然应允:“我觉得会不会大家对我有点误解啊,我不拒绝标签,但其实我还在不停尝试和成长中,用一种类型定位我的创作风格还为时尚早……”
2022年暑假,陈思诚专为孩子们打造的奇幻大片《外太空的莫扎特》票房遭遇滑铁卢,仅2.23亿,公映29天后就下映,转战网络平台。在奇幻片基本为空白、儿童片已经缺席二三十年的背景下,《外太空的莫扎特》其实是一部颇具代表性的影片,完成度也在及格线以上,毕竟上一次人们看到同类型作品,还是1988年的《霹雳贝贝》。
也许因为本土商业电影从未呈现过如此样貌,观众内心无法相信;也许因为喜剧+奇幻+家庭+友情+梦想的杂糅太过丰富,观众一下子吃不下这么多;还有可能是奔着“陈思诚”这三个字而来的人,居然看了一部儿童片,感觉上了当。总之这一次多少年没人敢尝试的挑战,口碑票房双输了,下一次看到内地儿童奇幻片,不知道又要等到猴年马月。
“未来如果有机会,我还愿意继续冒险。”陈思诚说,“我是愿意一直挑战、一直试着向前走的人。”所以从演员到做导演,又去做编剧和监制。监制的片子他会更关注商业性和强类型,毕竟前面还站着导演,要为他们的创作未来负责,而自己导演的电影,在公司运营情况允许的条件下,他更想尝试新鲜的领域,他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我自己导演的戏,未来可能还会继续尝试,冒更大的险。”
他最欣赏两个电影大师,希区柯克和库布里克。希区柯克一生执导了59部电影,只拍一个类型,他把悬疑做到了极致。库布里克从影48年,执导的长片作品仅有13部,科幻、战争、恐怖、黑色喜剧、犯罪,几乎部部不同。《发条橙》《2001太空漫游》《奇爱博士》《全金属外壳》《闪灵》《大开眼戒》……每一部作品都展现了独特的艺术视角,同时也取得商业成功。
他更希望像库布里克那样,在创作中挑战不同题材和类型,因为在人生不同阶段,他的兴趣点都不同。最初几部电影类型片属性强是因为“那时候没有办法”,一方面是想做出个系列电影的样子,毕竟之前没有,另一方面也需要在商业上给自己背书。他最新执导作品《解密》相比之前的作品,类型感偏弱,作者属性更强。
陈思诚并不觉得作者属性与商业性一定相悖。他最近正看美剧《参与其中》,一个讲述经典电影《教父》拍摄故事的电视剧,剧中投资方和创作者发生诸多观点冲突,最终证明,创作者不那么紧盯着“卖不卖座”的想法,反而获得了卖座的结果。所以可能所谓的商业性,并不能仅仅依靠商业。按陈思诚的说法就是,创作者得自己迭代更新,否则很容易被观众抛弃,但光求新求变还不行,还得坚持电影的特殊性,视听效果、话题度、观众参与度……说到底,还是分寸和融合的天赋。
他是愿意相信自己作品的,虽然也有信过头的时候,不然不会有期待落空的《外太空的莫扎特》,但大多数时候,他认为自己的审美和表达能被多数人接受,因为他定位自己就是普通观众,他关注的事情和大家一样,例如社会新闻,他每天都看,《消失的她》灵感来源就是社会新闻,他也不一味追求所谓奥义,更不高高在上,能“将心比心”,所以,他不是一个自立高门槛的创作者。
事实已经证明了这一点,在猫眼的电影人票房榜上,陈思诚以122亿执导电影总票房位列第三,前面两位是年长他近20岁的徐克和张艺谋,他们的票房分别为146.09亿和141.64亿。如今,随着电影《解密》上映,也许这个排行将发生改变。
发于2024.8.5总第1151期《中国新闻周刊》杂志
杂志标题:冒险家陈思诚
记者:李静
编辑:杨时旸
运营编辑:马晓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