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24日,当法国总统马克龙在大选第二轮投票中击败极右翼“国民联盟”党魁勒庞(Marine Le Pen)时,这个并不出人意料的结果,仍然让许多人长出一口气;与此同时,极右翼在总统选举中的声势看涨,得票率显著提升,也不禁令人对此忧心忡忡。
当地时间2022年5月16日,法国首都巴黎,法国总统马克龙在爱丽舍宫等待迎接欧洲理事会主席查尔斯·米歇尔。然而,在总统选举之后,法国极右翼发现自己的“高光时刻”已经落幕:虽然所有政党都在为即将到来的六月份议会选举而摩拳擦掌,勒庞更是雄心勃勃地声称要力图拿下60个席位,扭转本党在国民议会中的弱势地位 ,但鉴于法国的两轮多数选举制以及其他政党共同抵制极右而产生的传统弃保策略,加上不同极右党派之间无法协作,这一雄心的实现几率微乎其微。
相反,在总统大选中惜败于勒庞的极左翼领导人梅郎雄(Jean-Luc Mélenchon),却展现出“老骥伏枥”的势头。虽然他冲击总统大位的平生夙愿恐怕就此画上句号,却成功聚合了此前一盘散沙的左翼,试图将其推上总理宝座。在他的强势主导下,其麾下“不屈法兰西”(LFI)联合了社会党(PS)、绿党(EELV)和法共(PCF),组成“生态与社会民众新联盟”(Nupes),共同向议会席位发起冲击。
面对反对派的追击,经历了胜选之后难以捉摸的22天考量,马克龙终于在5月16日任命劳工部长博尔讷(Élisabeth Borne)为新任政府总理,又经过4天等待,新旧参半的新内阁名单于20日出炉,可以说直到此时,马克龙的第二任期才算真正启动。尽管在议会选举之后,这份内阁名单仍然可能会有变数,但第二任期的执政思路,从中已经可以看出端倪:追求连续性,同时在此前五年连续“右倾”的基础上,略微向左回调。
从2017年上台以来,马克龙打造的执政团队就像一艘“忒修斯之船”:虽然掌舵者不变,但船身已经随着世事浮沉而不停改变,它是不是还是当初启航的那艘船,越发富有争议。如果说总统大选这场并不辉煌的胜利犹在意料之中,那么真正的考验将渐次而来:短期而言是三周之后的议会选举,中期而言是他的第二个五年任期,长期而言,则是已经隐隐出现在地平线上的“后马克龙时代”。到那时,这艘“忒修斯之船”能够保持多少原貌和初心?
总理:左右夹缝的折中之选
2017年马克龙上台伊始,选择了共和党籍的勒阿弗尔市长菲利普(Édouard Philippe)作为政府总理,此举相当于从右派阵营中挖来一员大将为己所用,加上社会党和共和党多名重量级人物从本党出走,投入共和国前进党(LREM)门下,这些人事动向初步奠定了马克龙时代的执政班底。
但在搭档近三年后,马克龙与菲利普渐生罅隙,虽然关系并未破裂,但已经不复当初,加上新冠疫情爆发,马克龙走马换将,选择了同样来自右派阵营、当时并没有显著政绩、仅被委派筹划解封方案的“解封先生”卡斯泰(Jean Castex)接任总理。这一选择颇为出人意料,但在此后持续两年多的漫长疫情中,却显示出良好的实用效果,卡斯泰和卫生部长韦朗(Olivier Véran)联手,较为平稳地带领法国走出了疫情危机。时至今日,尽管疫情尚未完全终结,但在法国已经远不是主导性议题,加上总统大选换届,执政团队需要重新出发,而卡斯泰早已明确表示将“功成身退”,为后来者让路,亦是好聚好散。
于是,马克龙在赢得第二任期之后,总理人选便成为最为微妙的政治议题:一方面,新总理需要能够平衡党内不同派系,代表“进步”理念(这也是为什么早早锁定女性人选的缘故);另一方面,在“后疫情”时代,主战场重新转到此前被搁置的各项改革事务之上,新总理又需要能坚决执行总统在新任期的执政思路(即便这种思路注定充满争议),并体现马克龙所称的“社会、环境、生产”三项价值。
经过五年的执政之后,共和国前进党并没有整合成铁板一块,而是在人事与理念上继续维持不同的派系。来自社会党前成员的党内左翼威胁称,如果像传闻所言,前总统萨科齐的亲信、兰斯大区主席沃特琳(Catherine Vautrin)接掌总理,他们可能会脱党出走,但党内右翼也针对他们看来过于“左倾”的人物发出同样的威胁。
当地时间2022年5月16日,法国首都巴黎,法国新任总理伊丽莎白·博尔内在总理府与前总理卡斯泰举行权力交接仪式,正式就任新一届政府总理。最终,马克龙选择了博尔讷出任新总理。这一任命并不出人意料,毕竟博尔讷正是此前被视为热门人选的三四人之一。她从马克龙组建新党时便予以追随,此后出任过交通部长(2017年5月到2019年7月)、生态转型部长(2019年7月到2020年7月)和劳工部长(2020年7月到2022年5月),虽然国际知名度不高,但她先后接手的岗位,都事关法国内政最重要、也是最需要攻坚的领域,例如法国铁路公司(SNCF)的退休制度改革、新冠疫情期间挽救就业岗位等。
因此,选择博尔讷作为政府总理,在很大程度上体现出马克龙在新任期的执政思路——保持连续性。但毋宁说,这同时也意味着一次重启:在法国艰难步出新冠疫情、而俄乌战争也从短期突发状况转变为长期干扰因素之际,马克龙接下来的五年任期,仍将接续此前被黄马甲运动和新冠疫情打断的改革进程,无论是退休制度和失业补助制度改革的最终落地,还是未来法国经济的生态转型,以及充分就业目标的推进,都必须借重一个经验丰富的老手——而博尔讷正是这样的人选。
从政治光谱来说,博尔讷也恰如其分地站在一个平衡点上。如《世界报》所言:任命博尔讷的最大好处是:既能安抚左派,又不激怒右派。左翼出身的博尔讷长期在社会党头面人物身边共事,她曾担任过前总理若斯潘(Lionel Jospin)在出任教育部长时的顾问、前环保部长罗亚尔(Ségolène Royal)的办公室主任,但事实上她本人又从未正式加入过社会党。而在马克龙时代,她既是共和国前进党成员,同时又是另一个卫星小党“进步领土”(Territoires de Progrès)的成员,而后者构成了共和国前进党内部的左翼派系。因此她身上有明显的左翼色彩。
与此同时,在政治光谱上的激进左翼眼中,博尔讷还远远不够“左”,相反太“右”,例如绿党领导人巴约(Julien Bayou)指责,虽然博尔讷出身左翼,却持“反动”和“自由派”立场;与政府持强硬对抗立场的CGT工会主席马丁内兹(Philippe Martinez)也批评,博尔讷担任劳工部长期间的政绩“非常糟糕”。不过,这种来自激进左翼的指责,却恰好消除了党内右翼的担忧,更显示出这是折中之选。博尔讷本人也自有一条调和左右的说辞,例如在左右派尖锐对立的退休年龄问题上(左派要求60岁退休,右派要求推迟到64甚至65岁退休),她坚称“通过工作来自我解放,这是一种左翼价值观”。
在获得任命之后,博尔讷的女性身份吸引了过多的注意力。毕竟,这是继法国历史上首位女总理克雷松(Edith Cresson,1991年5月到1992年4月在位)之后、时隔三十多年后的第二位女总理。而博尔讷也在就职演说中不失时机地现身说法,以性别身份鼓励今天的所有小女孩们勇于追求梦想。这一任命固然打破了女性在政界的“玻璃天花板”,具有重大的象征意义,但在此之前,多年来历届法国政府已经格外注意组阁时的性别对等问题,最近几届内阁基本上严格遵循男女对半原则,女性政治人物远非三十年前克雷松上台时那般凤毛麟角,重大政策由女性提出及辩护已经司空见惯。因此,尽管整个政治场域仍然有浓重的男权色彩,但很难想象博尔讷的上台会带来新的“女性主义”转向。
相反,博尔讷被提名之后,她所遭受的批评却和“女性主义”所蕴含的温情、人道、自立等价值图景大相径庭,反对派和观察人士不约而同地使用了“技术官僚”这个名词,因为从过往经历来看,博尔讷虽然也是名校出身(巴黎综合理工学院和国立路桥学院),但并非国立行政学院这样挥斥方遒的总统摇篮,她毕业后进入公务员序列中的路桥职系(corps des ponts et chaussées),拿的是工程师职称,进入政坛后也是从当时的装备部(ministère de l'Équipement)起步,虽然出任过若斯潘和罗亚尔的幕僚,也担任过省级和大区级行政长官,但中间也穿插着在法国国铁、建设工程集团埃法日(Eiffage)、以及巴黎大区交通局(RATP)担任高管的经历,相反没有赢得过任何选举职位,加上过去五年间在马克龙政府中辗转于交通、环保、劳工等部门,被贴上“技术官僚”的标签并不为过。
在法国第五共和的双首长制下,总统和总理都具有政治上的“雄才大略”,在某种程度上是危险的,因为总理职位往往成为问鼎爱丽舍宫的跳板,但倘若时机、人事不利(更不必说“左右共治”这种特殊情景),二者的紧张关系可能激化,远例有德斯坦和希拉克,近例有萨科齐和菲永,甚至马克龙与菲利普也在此列。相反,一个对总统大位并无野心、同时既“听话”又“出活”的技术官僚总理(卡斯泰也是如此),应当是极为强势的“朱庇特式”总统马克龙所乐见的。
内阁改组:“跳船”的右翼大佬和“警醒”的左翼学者
5月20日,法国政府新一届内阁名单正式公布,在28位成员中,有15人来自于上届内阁留任或转岗,构成了这艘“忒修斯之船”上的“旧船板”,其中一些重量级人物,如经济部长勒梅尔(Bruno Le Maire)、内政部长达马南(Gérald Darmanin)、司法部长杜蓬-莫雷蒂(Éric Dupond-Moretti)均获留任,而在新冠疫情中颇得人心的原卫生部长韦朗,则出人意料地被“降级”,转任政府与议会关系部的部长级代表。
在新晋者当中,首当其冲的是前法国驻英大使科罗娜(Catherine Colonna)出任外交部长,原“共和国前进党”党主席盖里尼(Stanislas Guerini)从党务转战政界、入阁担任公共转型部长,以及原共和党的国民议会党团领袖阿巴德(Damien Abad)担任社会团结、生活自理和残疾人事务部长。
当地时间2022年5月23日,阿巴德抵达巴黎爱丽舍总统府参加法国新总理举行的第一次每周内阁会议。对阿巴德的任命,尽管并未涉及到关键岗位,但本身具有重要的政治意涵。这位左手患有关节弯曲症的议员(也是整个第五共和历史上第一位肢体残疾议员),出任负责残疾人事务的部长,表面上看起来合情合理,按理说也能够为这个职位注入更多同理心;但这项任命真正具有冲击力的是,它意味着马克龙政府在进入第二任期之后,仍然有能力从中右阵营“挖角”,持续地造成共和党在人事和路线上的分裂。
现年42岁的阿巴德“身残志坚”,绝非共和党中的等闲之辈,此前他已跻身党内领导层,曾担任共和党副主席、国民议会共和党党团主席。在马克龙的强势政府背景下,左右反对党尤其指责政府在重大施政问题上不够尊重国民议会,而阿巴德此前更处在朝野斗争的第一线,多次不假辞色批评马克龙政府。但与此同时,他也是共和党内主张同执政党合作的代表人物。5月13日,执政党宣布不会在阿巴德所在的议会选区派出候选人与之对抗,这让人嗅到了交易的气息;19日,阿巴德突然宣布向共和党“告假”,并退出该党领导层,随后不到24小时,他入阁的消息便正式对外公布。
虽然此次内阁改组的新晋者当中不乏来自右翼阵营的人物(例如外交部长科罗娜就属于希拉克派系),但阿巴德的入阁再清楚不过地显示出,在2022年大选遭受惨败后,共和党的“失血”仍然在持续,而且不只是地方实力派(例如此前盛传的兰斯大区主席沃特琳),一直延伸到党内领导层。作为经济部长勒梅尔的密友,阿巴德在勒梅尔五年前被延揽入阁时选择留在了共和党,但五年之后,勒梅尔续任经济部长、地位进一步稳固,阿巴德也不愿将自己的政治前途和式微的共和党继续绑定在一起,于是有了这场充满密谋色彩的“跳船”行动。
不过,阿巴德的任命案目前还并不算板上钉钉。就在他被钦点部长之后两天,调查网站Mediapart就爆料称,这位部长在十多年前涉嫌性侵两名女性。当事人之一曾报警并引发调查,后因证据不足而不了了之。此番旧案重提,让阿巴德的入阁之路蒙上一层阴影。总理博尔讷也表示,如果有“新的因素”出现、再次诉诸司法的话,政府会“承担后果”——言外之意就是会改弦更张,而新政府对成员性犯罪的“零容忍”立场,这或许是对这位女性总理最可以预期的一面。倘若阿巴德最终“跳船”失败、不仅将失去部长职位,恐怕也将意味着他的政治生命告终。
然而和围绕教育部长任命的风波相比,阿巴德的入阁也只能算小巫见大巫。
此次内阁改组中最为引人注目的一桩人事任命,是此前饱受诟病的教育部长布朗盖(Jean-Michel Blanquer)去职,代之以塞内加尔裔历史学家帕普·恩迪亚耶 (Pap Ndiaye)。这位56岁的原国立移民历史博物馆馆长,由此成为法国历史上第一位非裔教育部长,不仅如此,新旧部长在许多问题上的立场大相径庭,很难不让人产生“180度转向”的观感,甚至有媒体称,这是扇向前部长布朗盖的“一记耳光”。
当地时间2022年5月23日,法国教育和青年部长帕普·恩迪亚耶抵达巴黎爱丽舍总统府参加法国新总理举行的第一次每周内阁会议。2021年2月,布朗盖声援同僚、高等教育部长维达尔(Frédérique Vidal)的说法,要求调查法国教育界中的“伊斯兰-左倾主义”(islamo-gauchisme),而恩迪亚耶当时便反驳称这一说法“完全不反映任何现实”。同样,恩迪亚耶公开为欧美社会中颇具争议的“警醒主义”(wokisme,以种族、性别和性取向为基础的左翼激进批判理论)辩护,而此前两年中警察暴力话题成为法国社会焦点时,擅长移民史和美国史研究的恩迪亚耶曾批评称,警察暴力不是美国特有的现象,而法国对这一问题则有“经典性的矢口否认”。
对恩迪亚耶的任命,完全出乎外界预期,尤其令极右阵营大为光火,后者难以想象,诸如“我们的祖先高卢人”这样的教育大任,有朝一日将付诸于一名非裔部长。勒庞指责这起任命是“破坏我们的国家、我们的价值观、我们的未来的最后一根稻草”;国民联盟代理主席巴尔德拉(Jordan Bardella)给恩迪亚耶贴上了“种族分立论(racialiste)和反警察的积极分子”标签;极右作家、总统候选人泽穆尔(Éric Zemmour)也指责“马克龙确认他将解构法国的历史,并将具体工作交给了恩迪亚耶”。
在这个问题上,仍然不难看出马克龙左右摇摆的“中间派”策略。他身上没有“老白男”的意识形态负担,对反思殖民主义抱着更开放的态度,曾经拍板决定向非洲国家归还文物,并公开为1961年巴黎警方镇压阿尔及利亚移民流血事件平反,任命恩迪亚耶也是这一逻辑上的大胆一步;但与此同时,他对于右派班底的倚重,又决定了不能向左走得太远,尤其是经历了“黄马甲”一役后,虽然警察暴力成为焦点话题,但政府显然不能委责于“刀把子”,否则会把强力部门更加推向极右方向。此次内阁改组,因为力挺警察队伍而不乏争议的内政部长达马南获得续任,同样显示出这一点。
面对强势的同僚和更强势的总统,恩迪亚耶究竟能在多大程度上秉持他的左翼色彩?是否会在执政团队中埋下新的不和种子?以及他此前的管理经验不过是一个中型博物馆,突然要管理法国1250万学生和87万教职员工的庞大群体,仅作为一名优秀的学者是否力所能及?其教育理念是否会遭遇来自右翼和极右翼的反弹?这些悬念都要交由时间来解答。
流水的内阁,铁打的共和
在法国媒体使用的政治语汇中,往往将总统称之为“爱丽舍宫租客”,总理则是“马提尼翁宫租客”,而部长相应地成为各部所在地名的“租客”,这种措辞方式固然略显浮夸,但同时也在不经意间反复提醒民主代议制下行政权力的暂时性:即便贵为总统,也不过是爱丽舍宫的五年短期过客,无权恋栈不去;至于总理和各部部长,“租期”则更为短暂,往往只有两三年时间。
当地时间2022年5月20日,法国巴黎,法国总统马克龙任命新内阁成员。新任生态部长艾米莉·德·蒙特查林发表讲话。巴黎举行任命仪式。涉及到刚刚成立的博尔讷内阁,则前景更加不明,因为即将到来的六月份议会选举构成了未知因素。尽管当下民调显示,支持马克龙的政党仍然有可能获得多数,但包括博尔讷在内的半数内阁成员均投身参选(法律对此并未有强制规定,甚至相反,如果同时当选议员和接受入阁任命,则须委托代理人选履行议员职务),而作为强化政治合法性的押注后果,倘若有人失手,将不得不面临退出内阁团队的压力(也正因如此,从未赢得过民选职位的博尔讷同样参加了议会选举,但找了胜算相对较高的卡尔瓦多斯省第6选区参选)。更进一步而言,如果议会选举中发生了形势逆转,马克龙阵营退居少数派,那么整个内阁名单可能都要重新洗牌。
但无论按照哪套剧本来上演,在代议体制下,内阁的进退仍然有章可循。政治人物的入局、转战和离开都在情理之中(此次改组之前,已经有多位部长公开透露自己将不再续任),不会出现“一入侯门深似海”、只能隐入水下缠斗、各方均苦不堪言的局面。而在外部制约机制上,不管是政府高官须向“公共生活透明度高等理事会”(HATVP)申报财产接受审查,还是因私德不检、卷入官司而被迫走人,都有明确的红线所在,不必以身家性命相搏。从这个意义上说——借用哲学家萨特的名篇——政治上基于自由意志的“存在主义”,虽然没有台面上的一团和气,倒的确比一团和气更像一种“人道主义”,这或许也正是中文所谓“共和”的某种解读角度。
再将目光放远,如果说此前总统大选是“人民出场”的政治决策时刻,那么大选之后则是某种意义上“行政吸纳政治”的时刻。
从整个欧洲来看,近十年来极右势力的急速上升势头,似乎已经进入了瓶颈期,很难更进一步,在德国、意大利等国都有不同程度的回落;但在法国,“国民联盟”虽然再次败在马克龙手下,但得票率却比五年前有了大幅提高,这种反差的原因,并不是许多法国人比五年前更“右”、更仇视移民,而是因为此前多年来安全、医疗、教育、退休等领域的积弊陈陈相因,正在逐渐显现出恶果,而马克龙第一任期的改革措施未获其利、先受其弊,激起了强大的反对声浪,加上新冠疫情和全欧高通胀的夹击,造就了大量的“抗议性投票”,很多选民将票投给了极右和极左派别。
但无论如何,“人民出场”的最终结果,是执政权并没有交到极端力量手中,那么马克龙第二任期的核心任务便是如何通过施政手段,来化解此前积累下的社会怨恨情绪,真正有效地消除极端力量的选票基础。即便按照某些观察者和政敌的揣测,马克龙在首个任期中并没有真正全力抗击极右,而是有“养寇自重”的权谋成分,那么第二任期中不再有连任压力,可以真正放开手脚兑现改革承诺。
法国从耗时两年多的新冠疫情中走出,又落入俄乌战争及高通胀漩涡,正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复杂局面,而新内阁的成立,成了马克龙执政路线的一次“校准”或者“重新定向”的契机。目前看来,新内阁的工作重点将更加聚焦于购买力、环保、卫生、教育、就业、安全等内政事务。除了重要性自不待言的购买力问题,尤其是两个结构性问题——教育和卫生体系的重组——亟待解决,就后者而言,虽然法国已经度过新冠疫情的最艰难时刻,但医疗卫生体系元气大伤,大批医护人员(特别是护士)不堪重负而离职,导致许多地方的公立医院捉襟见肘,被迫在周末和夜间关门,乡村地区的“医疗荒漠”现象也更加蔓延。和“大国崛起”相比,购买力、教育、卫生这些事关“小民存亡”的议题,更加和民众切身幸福感相关,某种意义上说也是真正能够有效阻击极端力量的药方。
2022大选之后,法国政坛形成了马克龙、勒庞、梅郎雄的“三头政治”格局,但耐人寻味的是,这三人恐怕都不会出现在2027年大选中,届时法国政治将是何种景观,极左极右能否登堂入室,马克龙开创的“中间派政治”如何维系下去,构成了真正严肃的远期挑战。届时这艘“忒修斯之船”将在多大程度上能保持原貌?还是改头换面但维持同一性?抑或连同一性都难以为继?正如《世界报》编辑费雷索兹(Françoise Fressoz)所言:“后马克龙时代可能还没有开始,但已经出现在每个人的脑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