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南方的海风裹挟着温热拂过三亚的棕榈,我却独独偏爱向北而行,踏进小兴安岭腹地的伊春。这里的冬天,是造物主用冰雪雕琢的童话,是时光在寂静中凝练的诗行,每一寸土地都裹着银白的纯粹,每一缕寒气都裹挟着森林的呼吸。
人们大抵以为冬日的好去处,非三亚莫属。暖阳、沙滩、椰影,诚然是好的;然而北国的冬,却另有一番滋味。我独往伊春,不为别的,单为那常人难以体会的冷寂之美。
初到伊春,雪已下过几场了。地面上积着厚厚的一层,踏上去便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这声响在空旷的街道上格外清脆,仿佛整个城市都在脚下应和。路旁的松树披着雪衣,青黑的枝条从白雪中挣出来,竟显出几分倔强。伊春的松树是特别的,它们不似南方的树木那般娇嫩,而是硬挺挺地立着,任风雪肆虐,也不肯弯一弯腰。
清晨,踱步至河边。河面早已结了冰,阳光照在上面,折射出刺眼的白光。几个孩童在冰上嬉戏,他们的笑声在冷空气中显得格外明亮。冰层下,河水仍在流动,只是放缓了脚步。我想,这倒像极了伊春人——表面冷峻,内里却藏着一股不息的生机。
有人说伊春的冬是冰雪的秘境,我说冬日的伊春是天地共绘的水墨丹青。库尔滨雾凇便是这秘境的第一页注脚。晨光初绽时,水汽在零下三十度的凛冽中悄然凝结,枝桠披上千万朵冰晶,远望如琼枝玉树,近观似银蝶翩跹。行走其间,连呼吸都怕惊扰了这份晶莹的梦境。而大箐山的雪淞,则以另一种姿态诠释北国的壮阔——红松林海被积雪压弯枝头,雪雾与松涛交织,粗犷中透着灵动的美感。徒步山间,脚下是咯吱作响的积雪,头顶是日光穿透雪淞洒下的碎金,仿佛每一步都踏在银河的碎片上。
而冬季伊春的林海奇石,则是冰雪与时光的对白。汤旺河畔的林海奇石景区,冬日里更显奇幻。嶙峋的怪石被白雪覆盖,如巨兽蛰伏,又如仙人执棋。冰封的溪流蜿蜒其间,将奇石与雪松的影子拓印成水墨长卷。偶尔有松鼠跃过枝头,抖落簌簌雪粉,惊起一片寂静的回响 。而在五营红松林海,亚洲最大的原始红松林化作一片苍茫的雪原。越野车漂移的轰鸣与雪地摩托的疾驰,为这片沉寂千年的森林注入野性的活力;若静立林中,却能听见雪落松针的沙沙声,仿佛红松正以年轮为笔,书写着冬日的史诗。
伊春的冬日从不寂寞,这里是冰与雪的欢歌,是人与自然的共舞。日月峡滑雪场上,雪板划破长空,初学者在教练指导下踉跄学步,老手则如飞鸟掠过雪道,扬起一道银白的弧线。乌翠区的冰雪童话乐园里,200米冰滑梯如银河倾泻,孩子们的笑声与雪地龙舟的号子声交织;夜幕降临时,冰雕在彩灯中化作水晶宫殿,舞台上的东北二人转与打钢花表演,将寒冷燃成炽热的狂欢。更妙的是金林区的冰封玫瑰墙——千万朵冰玫瑰在月光下绽放,冷艳与浪漫在此刻达成微妙的和解,让人恍惚置身安徒生的梦境。
午后,我寻了一处茶馆坐下。茶馆不大,却暖和得很。老板是个五十来岁的汉子,脸上刻着深深的皱纹,那是北国风霜的印记。他为我沏了一壶红茶,茶香在寒冷的空气中氤氲开来。“这茶是从南方来的”,他说,“但在我们这儿喝,别有一番滋味。”我呷了一口,果然,热茶入喉,竟比在南国饮时更觉香醇。大约是严寒赋予了温暖以额外的价值吧。
傍晚时分,我登上城郊的小山。远处的林海雪原在夕阳下泛着金红色的光芒,宛如一片燃烧的冰原。风掠过树梢,带起一阵雪雾,那雪雾在空中打着旋,又缓缓落下。此刻的伊春,静极了,美极了,却也冷极了。我的手指早已冻得发麻,却舍不得离去。这样的景致,在三亚是万万看不到的。三亚的冬,是温吞的,如同隔夜的茶水;而伊春的冬,却是一杯烈酒,初尝刺喉,回味却绵长。
当暮色浸染雪原,岭尚欲雪民宿的窗棂透出暖黄的光。推门而入,松木的香气与冰屋火锅的蒸汽扑面而来,铜锅里翻滚着黑龙江的冷水鱼,铁锅边贴着金黄的玉米饼。窗外雪落无声,屋内炭火噼啪,一盅蓝莓酒下肚,连寒气都成了佐餐的调味。若宿在嘉荫的江畔民宿,晨起可隔窗眺望黑龙江,中俄界江覆着厚厚的冰甲,对岸俄罗斯的村庄若隐若现,宛如一幅未完成的版画。
夜幕降临,街灯次第亮起。灯光照在雪地上,将雪映成了淡黄色。行人稀少,偶有车辆驶过,轮胎碾雪的声音格外清晰。我走进一家小餐馆,点了一盘酸菜白肉。老板见我是外地人,又多送了一碗热汤。“喝吧,暖暖身子。”他说,“我们伊春的冬天,就靠这口热乎气撑着。”我捧着碗,热气扑在脸上,忽然明白了为何有人甘愿留在这苦寒之地,好一幅雪夜里的烟火人间。
回旅馆的路上,雪又下了起来。雪花很大,落得很慢,仿佛天空也在细细品味这北国的冬日。我伸出手,接住一片雪花,看它在掌心慢慢融化。这一刻,我与伊春的冬天,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
人们趋暖避寒,原是常情。但有些美,偏偏藏在严寒深处,非经一番寒彻骨,不能得其真味。伊春的冬天,便是这样的一种美——它不讨好,不妥协,只是静静地存在着,等待那些愿意走进它、理解它的人。
伊春的冬天,是喧嚣时代的反义词。这里没有三亚的熙攘,只有雪落林梢的私语,没有热带的风情,却有雾凇消融时滴答的时光。在金山鹿苑,梅花鹿披着雪花轻嗅掌心;在峰岩山寨的冰湖雪村,冬捕的渔网拉起一尾尾活蹦乱跳的惊喜。当篝火照亮雪夜,当森林号子在群山间回荡,你会忽然懂得——真正的冬天,不是逃避寒冷的驿站,而是让灵魂与万物一同苏醒的净土。
或许,三亚的冬是休憩的逗号,而伊春的冬,才是生命力的破折号——它用极致的寒冷,淬炼出极致的纯净;用漫长的寂静,孕育着下一个春天的轰鸣。
三亚的冬,是众人的冬;伊春的冬,却是独属于少数人的冬。
(2015年5月16日于泉城)